“H”。
“O”。
“Fe”。
三道湿漉漉的水痕,如同三道来自异世的冰冷刻痕,清晰地烙印在深紫色的紫檀案面上。烛火跳跃,水痕边缘反射着细碎、流动的微光,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颠覆性的宇宙法则。
轩阁内死寂无声。公主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附,死死锁住那三个奇异的符号。她雍容沉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裂痕——眉梢几不可察地扬起,凤眸深处,那两簇跳动的烛火骤然凝滞,随即爆发出更加灼热的光亮,如同沉寂的火山瞬间被点燃!那是一种混杂着极度震惊、难以言喻的狂喜和一种……终于触及到禁忌之门的颤栗!
她甚至下意识地向前倾了倾身体,宽大的月白衣袖拂过案面,带起一丝微风,让那水痕的边缘微微晃动。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角落里铜壶滴漏那单调的“嗒…嗒…”声,如同敲打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
侍立在阴影中的两名侍女,如同两尊失去了指令的木偶。她们的眼瞳因极致的惊骇而放大,死死盯着案面上那三个陌生的符号,身体僵硬得连呼吸都忘记了。那是神符?是巫咒?还是……公主殿下与这“傻子”书童之间某种不可言说的秘语?巨大的未知和恐惧攫住了她们,让她们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林筱却仿佛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写完三个元素符号,他直起身。指尖的水珠滴落在光洁的案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没有看公主,也没有看那三个符号,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缓缓扫过书案上堆放的矿石样本——一块色泽暗红的赤铁矿,一块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黄铜矿,一块如同凝固血液般的辰砂,一块晶莹剔透的石英……
他再次探出湿漉的食指。这一次,指尖没有悬停,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精准,直接点向那块暗红色的赤铁矿。
“此物,主要成分……”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指尖在赤铁矿粗糙的表面划过,留下湿润的痕迹,最终悬停,“便是‘Fe₂O₃’。”
话音未落,他的指尖已迅疾如电,移向旁边那块黄铜矿,精准地点在矿体上一道明显的黄铜色条纹上:“此矿脉,主含‘Cu’。”
紧接着,是那块殷红的辰砂:“此物,剧毒,主含‘HgS’。”
最后,落在那块剔透的石英上:“此物,主含‘SiO₂’。”
每一次点落,每一次报出那冰冷、简洁、如同天书般的符号,都像是一记无声的重锤,狠狠砸在轩阁内凝固的空气上!没有解释,没有铺垫,只有最直接、最赤裸的命名!仿佛他指尖所触,并非冰冷的石头,而是早已被拆解、被洞悉了本质的宇宙密码!
公主的身体已经完全绷紧!她的呼吸变得极其轻微而急促,胸脯微微起伏,那双凤眸死死追随着林筱移动的指尖,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在观摩神迹的降临!那些困扰了她三年、让无数能工巧匠束手无策的矿石,那些沈知微笔记上反复提及却无法理解的符号,此刻在这个灰衣书童的指尖下,竟被如此轻易、如此理所当然地赋予了“真名”!一种巨大的、近乎眩晕的狂喜和一种更深的、对未知力量的敬畏,如同冰与火交织的洪流,在她心底疯狂冲撞!
而林筱,在点出四个符号后,终于抬起了眼。他的目光没有落在任何一块矿石上,也没有看公主,而是穿透了轩阁内晃动的光影,直直地、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剑,射向轩阁西侧那扇紧闭的雕花窗棂!
窗外,树影依旧在夜风中婆娑摇曳,投下变幻莫测的阴影。一片枯叶打着旋儿,悄然落在窗台外侧。
林筱的视线,精准地锁定了窗棂上方,那一道极其狭窄、几乎被繁复花格完全遮蔽的缝隙!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洞穿黑暗的冰冷锋芒,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缝隙之后,那双因极度的惊骇和贪婪而圆睁的眼睛!
他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如同冰珠滚落玉盘,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冰冷的清晰度,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箭矢,射向那扇紧闭的窗:
“元素者,宇宙基石,万物根本。其性各异,或活泼,或惰滞;其数有限,却可千变万化,组合成天地间一切可见、不可见之物。”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再次点向案面上那个早已开始蒸发、边缘变得模糊的“H”字水痕。
“此‘H’(氢),至轻至纯,无色无味,易燃易爆,乃水之根基。”他的目光依旧死死锁着那道窗棂缝隙,仿佛在与那无形的窥视者对视。
紧接着,指尖移向“O”:“此‘O’(氧),万物呼吸所系,无它,火熄,人亡。”
最后,落在“Fe”上:“此‘Fe’(铁),坚硬刚强,为兵戈之骨,亦为农器之魂。”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轩阁内回荡,每一个元素符号的解释都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激起公主眼中更深的惊涛骇浪。然而,他真正的听众,却在那扇紧闭的窗外!
“……然,”林筱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警告的寒意,“元素虽为根本,其组合之道,却需遵循天地至理,严丝合缝,不容谬误。如同……”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死死钉在那道窗棂缝隙上,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此间轩阁,看似门户洞开,实则……”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让那冰冷的杀意和洞悉一切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压力,透过窗棂,狠狠压向那个隐藏的窥视者!
“……暗处之眼,未必能窥得全豹!”
最后几个字落下,如同重锤敲在寂静的鼓面上!窗外的树影,似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仿佛那隐藏在暗处的眼睛,被这突如其来的、仿佛直指灵魂的冰冷目光和话语狠狠刺中,产生了瞬间的惊悸!
公主的脸色也瞬间变了!她猛地顺着林筱的目光看向那扇紧闭的窗棂!方才沉浸在元素奥秘中的狂喜瞬间被冰冷的警惕取代!她并非毫无察觉的温室花朵!这漱玉轩看似清幽,实则暗流涌动!林筱的举动和话语,无疑是在向她传递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就在这时!
“笃笃笃。”
三声极有韵律的、不轻不重的敲门声,打破了轩阁内剑拔弩张的死寂。
侍立在角落的侍女如同被惊醒,其中一人连忙上前,无声地拉开雕花木门。
门外,站着公主府那位面容刻板、眼神锐利的大管事。他手中捧着一个紫檀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叠装订整齐、墨迹簇新的书册,还有一方用锦缎覆盖着的、方方正正的物品。
管事目不斜视,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室内诡异的气氛,径直走到书案前,对着公主躬身行礼,声音平板无波:“殿下,您吩咐的新制《格物初解》书稿,已连夜赶制装订完毕,共二十册。”他掀开锦缎一角,露出下面一方纹理细腻、散发着清香的紫檀木匣,“另,上品‘松烟墨’十锭,已备好。”
他的出现,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林筱瞬间收回了那如同实质般的冰冷目光,重新垂下眼帘,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目的姿态,仿佛刚才那个锋芒毕露、洞穿黑暗的人从未存在过。只是袖中紧握的拳头,指节依旧因用力而泛白。
公主眼中的惊涛骇浪也在刹那间平复下去,重新化为深不可测的平静。她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托盘上的书册和墨锭,淡淡道:“放下吧。”
管事依言将托盘轻轻放在书案一角,动作一丝不苟。放下东西后,他却并未立刻退下,而是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声音依旧平板,却似乎意有所指地补充了一句:
“启禀殿下,方才工部侍郎王大人的管家递了帖子,言说王大人对殿下前日所询的‘水车传动’之巧思极感兴趣,明日午后想携图纸前来漱玉轩,与殿下当面讨教一二。”
王大人?水车传动?讨教?
公主的凤眸深处,瞬间掠过一丝冰冷彻骨的寒意!快如闪电,却让侍立一旁的侍女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她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端起案头早已凉透的青玉茶盏,指尖在杯壁上轻轻一叩,发出清脆的微响。
“知道了。”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明日午后,本宫在‘澄心堂’见他。”
“是。”管事再次躬身,再无多言,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轩阁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是这一次,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书案上那三道水痕已经蒸发殆尽,只留下淡淡的湿印。那叠新送来的《格物初解》散发着淡淡的墨香,旁边那方紫檀木匣里的松烟墨更是价值连城。
然而,林筱的心却沉到了谷底。
工部侍郎王大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他刚刚“授课”、窗外有眼之后,立刻就要携图纸来“讨教”?是巧合?还是……窗外那双眼睛背后的主人,已经迫不及待地要伸手了?公主那句冰冷的“明日午后,本宫在‘澄心堂’见他”,更像是一种宣战!
公主放下茶盏,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案面上划过,掠过那三道几乎消失的水痕印记。她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林筱身上。这一次,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审视,有探究,有被触及逆鳞的冰冷怒意,更深处,却燃着一簇更加炽热、更加偏执的火焰——对那“铁鸟飞天”学问的渴望,并未因这突如其来的威胁而熄灭,反而如同被浇上了滚油!
她红唇微启,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看来,这第一课……”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那扇紧闭的西窗。
“窗外,听得比本宫还要‘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