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冰冷。坚硬。粗糙。

意识如同搁浅在礁石上的沉船残骸,被名为“剧痛”的浪潮反复冲刷、拍打。每一次“浪潮”退去,都留下更深的、遍布全身的撕裂感和灼烧感。左肩断口处传来的、仿佛被生生撕掉半边身体的空荡和持续不断的锐痛,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搅动着昏沉的神经。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后背、左腿数不清的伤口,带来窒息的闷痛和浓重的血腥锈味。

眼皮沉重得像焊死的铁门。每一次试图睁开的努力,都伴随着颅骨深处传来的一阵阵沉闷的、仿佛脑髓被冻裂的冰冷钝痛——那是“种子”核心彻底沉寂后留下的、如同冰川般厚重的余寒。没有电子音,没有幽绿光芒,只有一片死寂的、吞噬一切的冰冷。

我……没死?

这个认知带着一种荒谬的虚弱感,艰难地浮现在混沌的意识表层。

外界的声音,如同隔着厚重的毛玻璃,模糊地渗入耳膜。不是爆炸的轰鸣,不是怪物的嘶鸣,也不是防腐液沸腾的咕噜声。是……一种单调、持续、带着金属摩擦感的“沙沙”声?还有……风?冰冷、污浊、带着浓重铁锈、机油和……垃圾腐败气味的风?

风?

我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灰白色的天光瞬间刺入瞳孔!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视野在强光刺激下模糊、眩晕,好一会儿才艰难聚焦。

没有幽绿的营养液。没有巨大的培养舱。没有蠕动的怪物残骸。

眼前,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由冰冷金属和破碎混凝土构成的……垃圾山!

巨大的、锈迹斑斑的服务器机柜外壳扭曲变形,如同史前巨兽的骨架,半埋在灰黑色的工业废渣里。断裂的、缠绕着各种颜色线缆的管道如同巨蟒的尸骸,蜿蜒在堆积如山的电子元件残骸和碎裂的强化玻璃之间。焦黑的电路板、破碎的显示屏、变形的合金构件……所有来自“永动”科技地狱的冰冷造物,此刻都如同被巨人咀嚼后吐出的残渣,堆积成连绵起伏、散发着浓重焦糊味和化学毒物气息的金属坟场!

我正躺在这片金属坟场的边缘。身下是冰冷的、硌人的金属碎屑和湿漉漉的、沾满油污的黑色泥土。左半边身体几乎被剧痛和虚弱彻底统治。左肩的断口用不知哪里撕来的、沾满油污和血痂的肮脏布料紧紧裹着,粗糙的纤维摩擦着暴露的神经末梢,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抽搐般的锐痛。后背和左腿的伤口同样被简单(或者说粗暴)地包扎过,粗糙的布条被暗红的血和黑绿的污垢浸透,紧紧黏在皮肉翻卷的伤口上。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牵扯着撕裂的痛楚。

而右臂……

目光艰难地转向右侧。

从肩关节以下,空荡荡的。

只有一小截包裹在同样肮脏布料里的、齐肩而断的残肢。残肢的末端,布料被渗出的组织液和污垢染成黑褐色,僵硬地杵在那里。那条失控的、前端化作怪物的残臂,连同里面那团疯狂的原生质,已经在爆炸和高温中彻底湮灭,只留下这截如同烧焦枯木般的断口。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虚感和失去感,混合着剧痛和后怕,瞬间淹没了所有思维。不是悲伤,而是一种生理性的、对肢体缺失的本能恐惧和……荒谬的解脱感。那东西……终于没了。

“沙沙……沙沙……”

那单调、持续的金属摩擦声再次响起,就在不远处!

我猛地扭头!动作牵扯到断肩的伤口,剧痛让眼前一黑,差点再次昏厥。

只见几米外,一个佝偻、瘦小的身影,正背对着我,在一个巨大的、扭曲的服务器外壳里费力地掏着什么。

那是一个拾荒者。身上裹着看不出原色的、由各种破布和塑料布拼接成的“衣服”,脏污板结的头发像一团乱草。他(她?)手里拿着一把锈迹斑斑、刃口崩缺的大号老虎钳,正专注地、一下一下地用力,试图将服务器外壳里一块嵌着的、闪烁着微弱铜光的散热片撬下来。每一次用力,那瘦骨嶙峋的身体都跟着剧烈晃动,发出沉重的喘息。

他似乎完全没发现身后多了一个濒死的“垃圾”。

这里是……“永动”科技倾倒工业废料的垃圾场?我竟然被爆炸的冲击波抛到了这里?抛到了……地表?!

心脏在冰冷的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了一下。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火苗,在绝望的废墟中艰难地燃起。逃出来了?从那个地狱般的猎场、培养场、粘液怪物、还有吴振华的手里……逃出来了?!

但这希望瞬间被现实的冰冷浇灭。

剧烈的咳嗽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爆发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铁锈气!每一次咳嗽都像要把碎裂的肺叶从胸腔里震出来!后背和左腿的伤口在震动下迸裂,温热的液体再次渗透了肮脏的布条。

“咳咳……呃……”

剧烈的咳嗽和痛苦的呻吟,终于惊动了那个专注的拾荒者。

他猛地停下动作,瘦小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只受惊的老鼠。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长期生活在危险边缘培养出的警惕,一点一点地转过身。

一张被油污、灰尘和岁月刻痕完全覆盖的脸。分辨不出年龄,只有一双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浑浊、麻木,却又闪烁着底层生物特有的、野狗般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凶狠。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我浑身浴血、断臂残躯的惨状,扫过地上被我咳出的、带着暗红血块的污迹,最后落在我空荡荡的右肩断口上。

那麻木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麻烦”的厌恶,随即又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仿佛在这片巨大的金属坟场里,一个垂死的残废,和一截被丢弃的散热片没什么本质区别。

他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手里那把锈迹斑斑的老虎钳,微微弓起背,摆出了一个随时可以逃跑或者……攻击的姿态。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像是在评估一件可能带来危险或者……微不足道价值的破烂。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冰冷污浊的风,卷起垃圾堆上的尘埃和碎屑,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我看着他,看着那把作为唯一武器(或者工具)的破旧老虎钳,看着他那双充满警惕和冷漠的眼睛。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求生的欲望在剧痛和虚弱中艰难地燃烧。

“水……”一个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的音节,艰难地从我干裂带血的嘴唇间挤出。

拾荒者浑浊的眼睛眯了一下,警惕之色更浓。他没有动,也没有回应。只是握着老虎钳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在巨大的垃圾山之间蔓延。

就在我感觉意识即将再次被剧痛和虚弱拖入黑暗时——

“呜——呜——呜——”

一阵尖锐、急促、由远及近的警笛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垃圾场上空死寂的空气!

声音的来源……是城市的方向!

拾荒者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大!那麻木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极致的恐惧!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扔掉手里刚撬下来的那块铜散热片,发出“当啷”一声脆响!他甚至顾不上再看我一眼,瘦小的身体爆发出与体型不符的敏捷,转身就朝着垃圾山深处、更隐蔽更复杂的金属废墟中连滚带爬地钻去!转眼就消失在一堆扭曲的管道后面!

警笛声越来越近!不止一辆!那尖锐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秩序感,狠狠刺穿着这片法外之地的死寂!

公司的人?!他们追来了?!这么快?!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压倒了所有的剧痛和虚弱!我挣扎着,用还能活动的左手死死抠进身下冰冷的泥土和金属碎屑里,拖着沉重的、如同灌满了铅的身体,试图将自己挪进旁边一个半塌陷的、由巨大服务器外壳形成的狭窄空隙里!

每挪动一寸,都是地狱般的折磨!断肩的伤口在粗糙地面的摩擦下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后背和左腿的伤口再次崩裂,温热的血浸透了裤管和后背的破布!冷汗如同瀑布般从额头滚落,流进眼睛,带来刺痛和更深的眩晕!

警笛声已经到了垃圾场边缘!刺眼的红蓝警灯光芒,即使在灰白的天光下,也穿透了弥漫的灰尘,在堆积如山的金属垃圾上投下疯狂闪烁、令人心悸的光斑!

“封锁所有出口!”

“无人机升空!热成像扫描!”

“目标特征:男性,重伤,右臂缺失!发现后立即控制!”

冰冷的、通过扩音器放大的命令声,清晰地传了过来!带着一种掌控生杀大权的冷酷!

他们知道!他们知道我逃出来了!知道我在这里!直到我失去了右臂!

绝望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喉咙!身体卡在冰冷的金属缝隙里,再也挪不动分毫。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在剧痛、失血和灭顶的恐惧边缘摇摇欲坠。

完了。终究……还是逃不掉。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瞬间——

左太阳穴深处,那片死寂的、如同万载冰川般的冰冷核心中,毫无征兆地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悸动。

不是电子音。不是光芒。

而是一种……类似神经末梢被微弱电流拂过的、冰冷的……触感。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片绝对的死寂和冰冷的最深处,极其艰难地……苏醒了一根最细微的“手指”,轻轻地……点了一下。

那丝冰冷微弱的悸动,如同深埋冰川下的远古蠕虫,在左太阳穴深处最坚硬的冻土里,轻轻拱了一下。随即重归死寂,快得像幻觉。但就是这微不可察的“一点”,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穿了意识沉沦的浓雾!

剧痛!左肩断口处传来的、仿佛神经被活活抽离的锐痛,瞬间压过了全身伤口的钝击!后背和左腿的撕裂感如同滚油泼过!喉咙里涌上浓重的铁锈味,眼前金星乱冒,视野边缘迅速被黑暗吞噬!

“呃……” 破碎的呻吟被强行压抑在喉咙深处。身体在冰冷的金属缝隙里剧烈地痉挛了一下,随即彻底瘫软,像一袋被丢弃的烂泥。只有那只还能活动的左手,指甲深深抠进身下冰冷的泥土和金属碎渣里,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留下五道暗红的血痕。

完了。最后的挣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连那丝诡异的悸动,也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任何涟漪。

刺耳的警笛声如同附骨之蛆,在垃圾场上空盘旋、逼近!红蓝的警灯光芒如同死神的独眼,穿透弥漫的金属粉尘和灰白的天光,在堆积如山的废铜烂铁上投下疯狂跳跃、令人心悸的光斑!那光芒扫过我藏身的半塌服务器外壳,冰冷的金属表面反射出刺眼的光晕。

“无人机升空!热源扫描!”

“B区!发现微弱生命信号!坐标锁定!”

“行动组!包抄!目标丧失行动能力!重复,目标丧失行动能力!”

冰冷的命令声通过扩音器,在空旷的垃圾场上回荡,带着一种掌控猎物的精准和冷酷。沉重的皮靴踩踏金属碎片的“咔嚓”声,从几个方向同时传来,如同收拢的绞索,越来越近!

身体被绝望的冰冷彻底冻结。连最后一丝反抗的念头都熄灭了。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在剧痛、失血和灭顶的恐惧风暴中飘摇,向着无底的黑暗深渊坠落。吴振华那张空洞的脸,王铮湮灭前炽烈的脑容器,粘液怪物那无数只怨毒的“眼睛”……无数恐怖的画面碎片在黑暗中疯狂闪回、交织。

结束了。从踏入“永动”大门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成为“薪柴”、成为“容器”、成为垃圾的结局。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没的刹那——

“咻——!”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尖锐的破空声,如同毒蛇吐信,毫无征兆地在垃圾场上空响起!

紧接着——

“噗!噗!噗!噗!”

几声沉闷的、如同重物落地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伴随着几声短促、压抑的闷哼!

逼近的脚步声……停了!

盘旋在头顶的无人机旋翼声……消失了!

那令人心悸的红蓝警灯光芒……骤然熄灭!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死寂!比之前更加浓稠、更加诡异的死寂!只有冰冷污浊的风卷起尘埃和碎屑的呜咽声,在巨大的金属坟场间回荡。

发生了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像一剂强效的肾上腺素,强行将我从意识沉沦的边缘拽回了一丝!心脏在冰冷的胸腔里狂跳起来!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试图透过金属外壳的缝隙,窥视外面的景象。

视野极其有限,只有一片被灰白天光映亮的、布满金属碎片的肮脏地面。

然后,我看到了。

几双厚重的、沾满油污的黑色战术靴,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势,僵硬地躺在冰冷的泥土和金属碎屑中。靴子的主人,不见了。

只有几滩迅速晕开的、暗红色的液体,在灰黑色的地面上显得格外刺眼。

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比面对公司追兵时更加深沉的恐惧!谁干的?!无声无息地放倒了训练有素的安保队?!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和困惑中——

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藏身的金属缝隙入口处。

他(她?)穿着一身与环境完美融为一体的、沾满油污和灰尘的灰黑色连体工装,材质看似粗糙却异常贴身。脸上覆盖着一个造型简洁、线条冷硬的黑色金属面具,面具眼部的位置是两块深色的单向镜片,反射着灰白的天光,看不到任何眼神。面具下方,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

他(她)没有看我。只是微微侧头,似乎在倾听什么。动作精准、高效,带着一种非人的机械感。

紧接着,他(她)抬起右手。手上戴着一副同样沾满污垢的黑色手套。手套的腕部,一个不起眼的微型装置亮起一点幽蓝的光芒。他(她)对着装置,用极低、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快速说道:

“目标确认。状态:濒危。污染反应:中度。坐标:B-7废料堆。执行‘净尘’协议。回收单元准备。”

净尘?回收?!

这个陌生的词,带着一种冰冷的、不祥的意味,狠狠砸在我的神经上!不是公司的人?!是另一股势力?!他们也要抓我?!

求生的本能再次压倒恐惧!我挣扎着想向缝隙深处缩去,但身体像被钉死在地面上,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用惊恐、绝望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个戴着金属面具的身影!

面具人似乎接收到了指令。他(她)终于将目光转向了我。那深色的单向镜片下,仿佛有两道冰冷的视线穿透镜片,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切割着我的惨状——断臂、浑身浴血、濒死的虚弱。

他(她)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对着腕部的装置再次低语:“污染源肢体已湮灭。核心信号……微弱。符合回收标准。”

说完,他(她)一步踏入了狭窄的缝隙。动作流畅得如同没有骨骼的阴影,瞬间就蹲伏在了我的身边。一股冰冷的、混合着机油、金属和……淡淡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

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毫无预兆地伸向我的颈侧!动作快如闪电!

“不!” 喉咙里挤出最后一丝破碎的嘶吼!

但那只手的目标并非我的喉咙。冰凉的指尖精准地按在了颈动脉上。停留了两秒。

“生命体征:微弱。失血性休克临界。” 面具人毫无波澜地报出数据。随即,另一只手从腰后一个同样沾满污垢的金属挎包里,掏出一个针筒大小、闪烁着幽蓝冷光的注射器。针头弹出,带着致命的寒芒。

他们要干什么?!注射毒药?!还是麻醉?!

恐惧瞬间达到顶点!我用尽残存的意志,试图扭动身体躲避!但那只带着黑色手套的手,如同冰冷的铁钳,轻轻按住了我完好的左肩(避开断口),力量大得让我无法动弹分毫!

冰凉的针尖,带着死亡的触感,瞬间刺入了我左侧颈部的皮肤!

“呃……” 剧痛和冰冷的液体注入血管的瞬间,意识如同被巨锤砸中的玻璃,彻底碎裂成无数片!视野瞬间被黑暗吞噬!

最后的感知里,是面具人那毫无血色的薄唇,对着腕部装置吐出冰冷的字眼:

“镇静剂注入。污染控制剂注入。回收程序启动。”

然后,是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

……

冰冷。坚硬。平稳的震动。

意识如同沉在深海万米之下的碎冰,缓慢地、艰难地向上漂浮。每一次“上浮”,都伴随着颅骨深处那冰川般厚重的冰冷余韵,以及全身无处不在的、如同被重型卡车反复碾压过的剧痛。尤其是左肩的断口,那空荡荡的锐痛,像一根烧红的铁钎,持续不断地搅动着昏沉的神经。

眼皮沉重得如同焊死的铅块。每一次试图睁开的努力,都牵扯着断肩的剧痛和大脑的冰冷钝痛。

外界的声音,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吸音的海绵,模糊地渗入耳膜。不再是垃圾场的风声和警笛,也不是防腐液沸腾的咕噜声。是一种低沉、平稳、带着规律性嗡鸣的机械运转声?还有……极其微弱、几乎听不见的电子仪器提示音?

身体的感觉……不再躺在冰冷硌人的垃圾堆里。而是被一种柔软、有弹性、带着恒温的材料包裹着。四肢(除了空荡荡的右肩)和躯干被轻柔而牢固地固定着。鼻子里插着管子,一股微凉的、带着淡淡氧气味道的气流持续输入。喉咙不再干涩欲裂,只有一种被清理后的轻微异物感。

我在……哪里?

“种子”……依旧死寂。左太阳穴深处只有一片沉重的、吞噬一切的冰冷。没有悸动,没有电子音。

这个认知带来一丝微弱的、不真实的……安全感?那该死的东西,终于彻底安静了?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清晰而平静地在很近的地方响起,穿透了那层隔音的“海绵”。

“……生命体征稳定在阈值之上。休克状态解除。核心体温回升至35.8摄氏度。神经反射……微弱但存在。” 是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语调平稳、专业,带着一种实验室般的冷静。“污染指数……波动下降中。外部污染残留已清除。体内……未检测到高活性污染源信号。‘种子’核心……能量反应:零。逻辑波动:零。确认深度休眠状态。”

她在汇报我的情况!她是谁? “净尘”的人?!

“断肢创面处理完毕。神经末梢抑制成功。感染风险:中度。需要持续监控。” 另一个略显低沉的男声接口道,同样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背部及左下肢撕裂伤清创缝合完成。失血量……预估1500毫升。已补充代血浆。脏器功能……无明显器质性损伤报告。”

断肢……创面……失血1500毫升……这些冰冷的词汇像手术刀一样切割着昏沉的意识。我活下来了?被他们救活了?

“脑神经扫描结果?” 第一个女声问道。

“深度睡眠波形。边缘系统活动……异常活跃。检测到高强度创伤性记忆碎片残留,伴有非标准生物信号污染残留波动……强度低,无扩散迹象。” 男声回答。“建议维持深度镇静,直至抵达‘巢穴’进行深度净化。”

创伤记忆……污染残留……净化……

这些词带着冰冷的、非人的意味。他们不只是救我。他们是把我当作一件需要“处理”的、被污染的“物品”!

恐惧瞬间压倒了虚弱的庆幸!我想挣扎,想嘶喊,但身体像被浇筑在水泥里,连动一下眼皮都做不到!只有心脏在冰冷的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目标意识波动提升!” 女声的音调微微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镇静剂追加5个单位。”

“收到。”

紧接着,一股更加强烈的、冰冷的倦意如同潮水般从颈部注射点汹涌而来!瞬间淹没了刚刚升起的一丝清醒和恐惧!意识再次被强行拖向无底的黑暗深渊!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我极其艰难地、用尽所有残存的意志,将沉重的眼皮撑开了一条极其细微的缝隙!

模糊、晃动的视野里,首先看到的是弧形的、散发着柔和乳白色光芒的舱顶。材质光滑,带着冰冷的科技感。

视线艰难下移。

我躺在一个类似医疗舱的狭小空间里。身体被柔软的材料包裹固定,身上连接着各种颜色的管线。左肩断口处覆盖着洁白的、略带弧度的金属板状物,边缘与皮肤连接处似乎有淡蓝色的微光流动。后背和左腿被同样材质的固定带束缚着。

舱壁是透明的。外面……

是一个更大的空间。灯光冷白。几个穿着同样灰黑色、材质奇特(似乎能吸收光线)连体制服的身影在走动。他们都戴着那种毫无表情的黑色金属面具,动作精准、安静,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我的医疗舱似乎被放置在一个……平台上?平台在轻微地震动,伴随着那低沉的机械嗡鸣。是在移动?在车上?还是……飞行器里?

就在视野即将彻底被黑暗吞没时,一个身影停在了我的医疗舱外。

正是之前那个在垃圾场给我注射的面具人。他(她)微微俯身,深色的单向镜片贴近透明的舱壁,似乎正在近距离观察我。

隔着扭曲的舱壁和模糊的视线,我看不清镜片后的眼神。只能看到面具下方,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勾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带着评估意味的……满意?

紧接着,他(她)抬起带着黑色手套的手,轻轻按在舱壁外侧,我的左太阳穴正对着的位置。

隔着冰冷的强化玻璃,我仿佛能感觉到那手套下传来的、非人的寒意。

他(她)的指尖,在舱壁上,对着我左太阳穴深处那片死寂的冰川,极其缓慢地、无声地……

点了一下。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只有那隔空的一“点”,如同烙印,深深烙在了灵魂深处那片冰冷的冻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