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6.
“七......七皇叔......”沈砚的声音骤然低了下来,扣着我手腕的力道下意识放轻。
沈湛缓步踏入房内,剑尖纹丝不动:“我说,松手。”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沈砚的指节绷得发白,眼底翻涌着不甘,却在对上沈湛视线的瞬间,终于一点点松开了手。
沈湛扫了一眼我凌乱的发髻,眼神阴鸷得骇人。
他的剑尖微微下移,抵在沈砚心口:“谁准你碰她的。”
“七皇叔......”沈砚低头望着胸前的剑尖,忽然笑了,“怎么,连侄儿的女人也要抢吗?”
“你的女人?”沈湛冷笑,“现在,她是本王的未婚妻。”
沈砚脸色微变,却仍强撑着讥讽道:“皇叔这是要为了个女人,跟自己的亲侄儿翻脸?”
沈湛没有回答,只是淡淡道:“我数到三,立刻离开。”
“一。”
沈砚站着没动,眼里写满挣扎。
“二。”
沈湛的剑尖往前送了半寸,已经刺穿了他的衣衫。
沈砚终于后退一步,却仍不甘心地看向我:“萧明棠,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他杀过的人——”
“三。”
剑光闪过。
沈砚猛地侧身避开,衣领仍被划开一道口子。
他不可置信地瞪着沈湛:“皇叔,你当真为了她要杀我?!”
沈湛收剑,语气平静得可怕:“再不滚,下一剑就不会偏了。”
沈砚的胸膛剧烈起伏,最终狠狠踹翻了一旁的椅子:“好!很好!”
他踉跄着走到门口,突然回头冲我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萧明棠,你会后悔的。”
房门被重重摔上。
房间里一片死寂,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腿在发抖。
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抵上冰冷的墙面。
沈湛收起长剑,转身时已经敛去所有戾气:“吓到你了?”
月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方才那个杀意凛然的男人仿佛只是我的幻觉。
“别怕。”他把长剑往身后藏了藏,柔声道,“放心睡吧,我在外面守着你。”
说完,转身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我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
7.
在沈湛的一路护送下,我们很快抵达了燕王宫。
这里的雪,下得着实比梁国更冷些。
沈湛亲自扶我下马车时,满朝文武跪在宫门外,黑压压一片。
“恭迎王妃——”
我紧张地攥紧了衣袖,沈湛却轻轻捉住了我的手,安抚似的握了握。
朱红宫门缓缓开启,我不禁有些恍惚,任由他牵着一步步走向举行仪典的衍庆宫。
“礼成——”
礼官的唱和声在耳畔回荡,我跪在锦垫上,才惊觉这并非梦境。
喜轿穿过漫天飞雪回到靖王府时,檐下早已挂满了大红色宫灯。
洞房内,红烛高燃,喜帐低垂。
沈湛屏退众人,亲手为我卸下凤冠。
“疼不疼?”他轻抚过我额间被冠冕压出的红痕。
我下意识闪躲,尴尬地摩挲着嫁衣上的金线刺绣。
“殿下不必紧张。”他轻笑,声音低沉,“这间寝殿是你的,我不会踏入半步。”
我抬眼看他,有些意外。
他转身,从抽屉里取来一柄匕首,放在我手边:“若你夜里不安,可以留着防身。”
我怔了怔:“王爷这是......”
“燕国不比梁国。”他目光平静,“在这里,你有权保护自己。”
“明日我会命人将西暖阁收拾出来,日后我宿在那里。你若有什么不习惯的,尽管找我。”说完,他转身离去。
我望着那柄匕首,刀鞘上还刻着一朵小小的海棠。
这倒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传闻中暴戾成性的靖王,为何对我这般小心翼翼。
三日后,宫中设宴,为我接风洗尘。
我刚踏进御花园,便看见沈砚一脸疲态地迎面走来:“棠儿,这些日子你还好吗?我很担心你......”
“世子慎言。”我冷淡回应,“按辈分,你该叫本宫一声皇婶。”
沈砚的脸瞬间变得煞白,一把攥住我的手腕:“萧明棠,你非要这么残忍吗?”
话音未落,一柄折扇挑开他的手,落在他的喉间。
沈湛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侧,目光阴冷:“侄儿,你逾矩了。”
沈砚不退反进,挑衅般笑道:“难道皇叔今日要在这宫里杀了侄儿吗?”
“啪!”
折扇重重抽在他脸上,留下一道红痕。
“你大可一试。”
沈砚捂着脸,眼底闪过一丝阴鸷,却终究没再说话,悻悻离去。
宫宴之上。
我端坐在席间,无聊地把玩着面前的茶盏。
忽然一阵香风袭来,几位嫔妃端着酒杯将我和沈湛团团围住。
“哟,这就是梁国的昭华公主吧?当真是玉做的人儿。”王美人捂嘴轻笑。
“靖王殿下好福气呀,娶了梁国最娇贵的明珠,”李淑妃笑着接话,意有所指地打量我的腰腹,“殿下可要抓紧些,陛下还等着抱侄儿呢。”
“就是就是,”众嫔妃纷纷附和,“王爷这般年纪,也该当爹了。”
沈湛正给我剥糖栗子,闻言头也不抬:“皇嫂们既然着急,不如先催催皇兄?”他将剥好的栗子放入我面前的碟中,“毕竟东宫也已空置许多年了。”
众嫔妃顿时噤声,脸色精彩纷呈。
王美人眼珠一转,端起我桌上的酒杯递了过来:“哎呀,公主怎么不吃酒?怕不是嫌我们燕国的酒不如梁国的香甜?”
我还未来得及反应,沈湛突然伸手截住酒杯,一饮而尽:“她这两日风寒,太医说了要忌酒。”
说罢,转头对我挑眉,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对吧,夫人?”
我差点被栗子噎住。
我哪里跟他串过这种谎,只能尴尬地笑着点点头。
“王爷可真会疼人,”李淑妃掩唇娇笑,“不过听闻梁国女子善舞,公主不若......”
“她身体有恙,多有不便。”沈湛突然起身,腰间佩剑“铮”地出鞘,“若皇嫂们不嫌弃,不如臣弟舞剑来给大家助兴吧?”
嫔妃们顿时花容失色,齐齐后退三步。
“你们啊,还敢上赶着招惹他。”上座的燕王哈哈大笑,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这昭华公主,可是他拿着半生功劳跟朕求来的。”
8.
听了这话,我愣住了。
宴会剩下的时间,我都在反复思量,“求来的”是什么意思?
我来和亲的对象,竟不是燕王自己定的吗?
回到府上,我终究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拽住沈湛的袖角:“皇上方才说的,'半生功劳求来的',是什么意思?”
沈湛脚步一顿,轻轻勾起嘴角:“就是字面意思。”
见我还是一脸迷茫,他引我来到书房,从紫檀匣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画轴,和几粒金瓜子。
画卷展开,画上少女抱着件衣裳伏在蒲团上啜泣的模样,让我的心猛地一颤。
“这是......”
“十年前,我扮作侍卫送沈砚入梁为质时,”他用手指轻抚着画角的“棠儿”二字,“在宫里遇见了个有趣的小姑娘。”
烛火噼啪作响,映着他眼底跳动的光:“她前脚才刚责骂了办事不力的宫人,后脚就躲进佛堂偷偷哭鼻子。明明眼睛都哭红了,被人撞见还要凶巴巴地说——”
“本宫眼里进沙子了!”我脱口而出,脸颊瞬间热了起来。
那日的情形我还大略记得。
当时我被偷奸耍滑的宫人气得满腹委屈,正躲在佛堂向母后的牌位哭诉。
突然听见身后响动,回头就看见个小侍卫鬼鬼祟祟地站在门口。
我抓起香炉就要砸过去,他却慌忙指着喉咙摆手。
原来是个哑巴。
我长舒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香炉,胡乱抹了抹眼睛解释道:“本宫眼里进沙子了!”
见那侍卫不动弹,我从荷包里掏出几粒金瓜子扔给他:“滚!敢说出去,本宫割了你的舌头!”
怕他是个聋的,我还特意做了个割舌头的动作。
他果然被吓得落荒而逃。
当时我还暗自庆幸,幸亏唬住了他,若是传出去,我的一世英名岂不是要毁于一旦。
“原来那个小哑巴是你!”我恍然大悟。
“是。”沈湛低笑出声,“公主要割我的舌头,吓得我回去做了三日噩梦呢。”他忽然敛了笑意,“后来每次出使梁国,我都会偷偷去看你。”
他用指尖描摹着画中少女的轮廓:“我看着你从骄纵的小丫头,长成惊艳的少女......”他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可你的目光,却永远只追随着沈砚。”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烛火摇曳。
我这才注意到,画轴边缘已经起了毛边,显然被人反复展开过无数次。
“我怕贸然靠近会吓到你,怕直接求亲会被拒绝,怕......”他喉结滚动,声音低哑,“怕你根本不愿多看我一眼。”
“所以我一直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等自己能配得上你......”
他的神情突然变得失落:“可我还没等到,皇兄就有了要嫡公主来和亲的念头。”
“对不起。”他垂下眼睫,苦笑着摩挲画轴的边缘,“逼着你嫁给我,并非我的本意。”
“我知道你倾心于沈砚,我只是......”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只是当皇兄问起和亲人选时,我终究没能忍住。”
“我用半生功劳,换了这个恩典。”他抬眼看我,眼底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冀,“可你若不愿,我绝不会强求。”
“这桩婚事,你随时可以反悔。”他低声道,“只是,需得等过了这段时间......到时,你若想和离......”
我怔怔地望着他,心头泛起一阵酸涩。
这个在朝堂上杀伐决断的靖王,此刻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手足无措。
“沈湛。”我轻声唤他,指尖轻轻抚过他紧蹙的眉头,“沈砚于我,不过是年少时的一场执念,我早已不再执着于此。”
我握住他的手,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而且,自我答应和亲的那一日,就已经想好了......我会试着做你的王妃,试着......爱你。”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我忽然觉得心头一轻。
那些经年累月的执念,那些求而不得的苦涩,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你可知,我方才有多怕你真的提出和离......”沈湛的眼眶瞬间变得通红,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你可知,我等这句话......等了多久......”
他双手颤抖着将我拥入怀中,在我耳边低语:“棠儿,我会让你知道,你的选择,永远不会错。”
9.
那日之后,我和沈湛之间算是有了几分进展。
他待我愈发温柔,却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克制。
晨起梳妆时,妆台上总会多一支新摘的海棠,入夜后,案边永远备着一盏温热的安神茶。
偶尔我在廊下小憩醒来,肩上便多了一件他的外袍,上头还带着淡淡的沉檀香。
他从不越界,却又无处不在。
夜里,他在书房批公文,我在一旁翻话本,困得歪倒在软枕上。
睡意朦胧间,我感觉被人轻轻抱起,额间落下一个温热的触感。
“......沈湛?”
“睡吧。”他嗓音低哑,“我守着你。”
可是第二日我醒来时,秋云却告诉我,他一早接了巡查盐庄的急诏,天不亮就出发了。
我不禁有些失落,走得如此匆匆,竟然连声招呼都没来得及打。
五日后傍晚,我在梅园修剪花枝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棠儿。”
我惊喜地转身,却发现来人竟是沈砚。
我心里不禁有些失落,不满道:“你来干什么?”
沈砚伸手来扯我的手腕:“棠儿,跟我走吧,离开这里。”
“你疯了?”我后退半步,花剪抵在胸前,“我现在是靖王妃。”
“棠儿,我知道你还在气我当初说的那些话。”他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我知道,你的心里从始自终都是在乎我的......”
“当初那条狐裘也是你让明月给我送来的,对吗?”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布片,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海棠花,“我在那上面发现了这个......”
那是我每一件衣服上,乳母特地做的标记。
我伸手接过那朵“海棠”,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么多年未曾发现,此时倒是眼尖了一回。
许是见我笑了,他的眼神里再次充满期冀:“棠儿,你跟我走,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世子未免太看得起自己,”我把那朵“海棠”随手丢进一旁的水塘,冷笑一声,“是又如何,我现在已经有了沈湛。”
“沈湛,又是沈湛......他究竟哪里好!”他突然暴起,一把攥住我的手腕,痛得我险些叫出声。
“他马上就要死了你知道吗!他此次巡查盐庄动了多少权贵的利益,那些人联合了江湖死士,今晚就在官道上取他性命!”
我用力甩开他:“胡言乱语!”转身就要唤侍卫。
“你以为他们为何掌握他的行踪。”他的表情突然变得狰狞,“就是他的亲随告的密!”
我怔住了。
沈砚说的,我不愿相信,却也不敢赌。
我猛地推开他冲出门去,身后传来他最后的警告:“萧明棠!你现在去就是送死!”
我骑上一匹快马向城外冲去,只想赶在他们动手之前将这消息传给沈湛。
我想,只要我足够快,一切都还来得及。
沈砚策马跟在我的身侧,一路上几次想要逼停我。
可我才刚冲出城门,旁边的草丛就突然蹿出数十黑影。
箭雨笼罩的刹那,沈砚猛地将我扑下马背。
“住手!”他捂着肩头的擦伤挡在我的身前,“她与此事无关,你们放她一马......”
“世子,您还是先顾好您自己吧。”为首的黑衣人冷笑着挥手,“放箭,不留活口。”
话音未落,第二轮箭雨来袭。
沈砚将我护在身后,任由三支铁箭贯穿他的胸膛。
我突然慌了神,再三确认那箭镞上的血是真的:“沈砚,你怎么样......你这次又想玩什么把戏......”
“棠儿......你冤枉我了......这次......可不是我算计的。”他单膝倒地,咳着血笑出声,手指却死死扣着我的手腕,“上次你问我,对你可曾有过真心......”
鲜红的血滴在我的小臂上,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其实......从雪地初见......我就......”
他没来得及说完,新一轮的箭雨已经袭来,他用尽最后力气将我推下护城河。
末了,我看见他的唇形在说:“对不起......”
10.
我在冰水里挣扎了许久,渐渐没了力气,意识也变得模糊。
昏迷之际,我仿佛听见有人在喊:“棠儿。”
是沈湛吗?他没事,太好了......
再次睁开眼时,沈湛正伏在我的榻边浅眠。
他向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冠松散着,眼下两片青黑,像是许久未曾安睡。
我轻轻一动,他立刻惊醒了。
“......棠儿?”
他的声音哑得厉害,手指颤抖着抚上我的脸,仿佛在确认这不是梦境。
“嗯。”我应了一声,嗓子干涩,“我睡了多久?”
“十七天......我还以为,你要丢下我了......”他死死攥住我的手,仿佛怕一松手,我就会消失。
我吃痛地“嘶”了一声,他立刻慌乱地松开,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对不起,棠儿......对不起......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我冲他笑笑,轻轻摇了摇头。
后来,侍女们私下告诉我,我昏迷的这些日子,北燕朝堂上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沈湛亲自提剑,从丞相府一路杀到巡防营。
那些参与谋划劫杀的权贵,他一个都没有放过。
“王爷那样子太吓人了......”秋云打了个寒颤,“连陛下都不敢劝。”
“这才是王爷本来的样子。”一位年长的嬷嬷低声道,“当年他助陛下平定朝堂叛乱时,便是这样......寸草不留。”
虽然我没能亲眼所见,但还是点头如捣蒜地表示赞同。
难怪以前外界传言说他是个“活阎王”,看来所言不虚。
又过了些日子,见我差不多痊愈了,沈湛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震惊的决定。
“我们回梁国。”他轻描淡写地替我绾发,“我随你回去,做你的驸马。”
我惊得打翻了胭脂盒:“那燕国的江山......”
“不管了。”他俯身轻吻我的眉心,“燕国太危险,我不能让你再涉险。比起江山,我更怕失去你。”
马车驶出城门时,我回头望了一眼。
沈湛连头都没回,只是将我搂得更紧了些。
燕王气得连发十二道急信,骂骂咧咧地指责我拐走了他的好弟弟。
父皇回信时,只有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活该。】
后来,我们在江南置了套宅院。
沈湛褪去蟒袍,换上寻常公子的素色长衫,日日陪着我看书写字,煮茶赏花。
偶尔我耍性子,他还会故意板起脸吓唬我:
“殿下再闹,我就......”
“就怎样?”我挑眉。
他忽然将我打横抱起,笑得像个浪荡子:“就只能亲到殿下求饶了。”
嬉笑间,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在佛堂外偷看我哭鼻子的小侍卫。
原来兜兜转转,我们早已是彼此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