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风如刀,卷着鹅毛大的雪片,生生将栖霞镇刷成一片死白。镇西残破的山神庙里,陆砚被头顶梁木不堪重负的呻吟惊醒,一阵冷风夹杂着雪沫从塌了半边的屋顶倒灌下来,扑了他满襟。棉袄里絮的芦花早就结成了冰碴,每一次呼吸都在唇边凝成白雾。

他搓着冻僵的手指,从神龛后的草堆里摸出个油布包,数出仅剩的三枚铜钱——那是他劈了半个月柴才攒下的。昨夜庙塌了半边,再不弄块木板挡风,怕是要冻死在这寒夜里。

街巷里积着没过脚踝的雪,商铺大多紧闭门户,唯有巷口王记炭行的门板半掩着,透出些炭火气。陆砚踩着咯吱作响的雪刚要走近,却听见一阵尖锐的哭嚎和厉喝。

“老不死的东西!你那小崽子弄脏了李师兄的道袍,这一车炭都不够赔他鞋底的泥!”巷口空地上,一个身着玄天宗青色云纹锦袍的少年,正一脚踩在卖炭老翁的脊背上。老人枯瘦的脸颊被死死摁在冰冷的雪泥里,满是冻疮的手徒劳地抓着倾覆的炭车边缘。炭车旁,一个扎着羊角辫、满脸炭灰的女童吓得蜷缩在墙角,小手死死捂住嘴巴,泪水和着黑灰在脸上冲出两道沟壑。

锦袍少年身后,几个同门弟子抱着膀子嗤笑,为首的少年腰间悬着块刻有“李珏”二字的青玉腰牌,流光溢彩,与这破败小巷格格不入。

“仙长…仙长饶命啊!”老人声音嘶哑,“没了这车炭,家里病的、小的都要活活冻饿死啊…求仙长开恩…开恩啊!”他用额头一下下撞着雪地。

“凡人的命算个屁!”李珏嫌恶地瞥了一眼,“聒噪!”袖口一抖,一柄不过三寸长、却寒光凛冽的银白小剑嗡鸣着悬在他指尖,剑尖直指老人后心!

“恃强凌弱,枉为修道!”一声怒喝毫无预兆地在巷子里炸开。陆砚自己都惊住了。话出口的瞬间,他便后悔了。在这个名为玄黄天下的世界里,修士就是天,凡人便是蝼蚁草芥。而他自己,更是蝼蚁中的废物——半年前在城中最大的“回春药堂”,管事当着一众仙使的面,面无表情地宣告他体内九脉先天残缺,莫说引气入体,连最低等的引灵符箓都催动不了,是彻头彻尾的仙途绝缘体。

他本该躲得远远的。

李珏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钉在陆砚满是补丁的旧袄上,脸上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极尽嘲讽的尖利笑声:“我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原来是‘栖霞头号废人’陆砚啊!怎么,被药堂赶出来,在庙里冻坏了脑子?”他指尖一弹,那悬停的小剑倏然调转方向,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直射墙角的女童!“本公子先杀这小的,再慢慢剐你的舌头!”

陆砚的血液瞬间冻结,大脑一片空白。那女童惊骇欲绝的眼瞳倒映在他瞳孔深处。没有思考的时间!求生的本能、被“废物”二字反复碾压的屈辱、以及对眼前这恃仙力行兽道行径的滔天怒火,汇成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洪流在他胸腔里炸开!身体比念头更先行动!

他离那炭车最近,一把抄起炭车旁斜插在雪地里的一把锈迹斑斑的劈柴刀。刀身很沉,斧口厚钝,刀柄缠着浸透汗水和炭灰的破布。几个月来他日复一日与它相伴,劈开无数坚硬的木柴。此刻,这把钝得卷刃的柴刀,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闭眼!不是怕死,是怕看到那女童血溅当场的惨景。凭着无数次劈砍的本能记忆,调动起全身残破经脉中那点微不足道的气力,他将所有的不甘、愤懑、以及对“修道”这二字意义的最后一点纯真想象,尽数灌注于双臂!以一个笨拙却又千锤百炼的斜劈姿势,柴刀呼啸着迎向那道夺命剑光!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挡下来!哪怕撞得粉身碎骨!

“铛——!!!!!”

一声难以想象的、仿佛能震裂耳膜的金属爆鸣骤然炸响!巨大的冲击力让陆砚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染红了刀柄上的破布,整个人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巷边的土墙上,积雪簌簌落下。刺骨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

然而,预想中被飞剑穿喉的景象并未出现。

死寂!

连风都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陆砚挣扎着撑开眼睑,映入眼帘的,是地上断成两截的银白小剑。那闪耀着灵光的法器,此刻像两根凡铁废柴般,躺在雪地里,灵性尽失!断口处光滑如镜,残留着一种非金非玉的奇异光泽。而挡在他和女童身前的雪地上,一道深达三尺、蔓延出足足三丈远的笔直沟壑,如同大地的伤口,无声控诉!沟壑边缘的积雪和青石板,竟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熔化为琉璃状,蒸腾着微弱的白气!

李珏捂着剧痛的右臂,指缝间鲜血淋漓,那张盛气凌人的脸扭曲得不成人形,写满了无法理解的惊骇和震怒:“你…你这废…”

陆砚没有理会他。因为一股无法言喻的温热感正从他那染血的掌心疯狂涌现!一种来自血脉深处的、极其朴素的联系陡然建立!低头看去,只见被自己鲜血浸染过的柴刀,黯淡的刀身上竟浮现出一点微弱却无比凝实温暖的光芒!光芒如水波流转,缓缓向上空汇聚,最终在他掌心上方凝聚成一株不足寸许、却茎秆分明、颗粒饱满的青色稻穗虚影!虚影缓缓摇曳,散发着一种坚韧而平和的生机,将他掌心伤口的刺痛感和心底的恐惧缓缓抚平。

风雪骤然加剧!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昏暗下来!原本洁白的雪云之上,一片更加深邃、如同墨汁倾覆的灰暗雷云无声息地汇聚、翻涌!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从天穹降临,并非针对个人,却让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惊愕的李珏和他那几个噤若寒蝉的同门)都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本能的畏惧!

陆砚茫然地看着掌心的稻穗虚影,又抬头望向那仿佛蕴藏着未知恐惧的灰暗天穹,再看了一眼躺在雪泥中断裂的仙家飞剑和那道深不见底的“刀痕”。巨大的晕眩感伴随着无数混乱的疑问冲击着他:“这…这到底是什么?”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在死寂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墙角的女童停止了哭泣,那双纯净无瑕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柴刀上残留的、温润而不刺目的白芒,又看向陆砚掌心那神奇的稻穗,小嘴微张,喃喃道:“爷爷…哥哥…是神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