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的喘息在喉间滚动,撕裂般的疼痛从双臂蔓延至全身。陆砚强迫自己忽略身后李珏那毒蛇般怨毒的目光和越来越近的、混乱的脚步声(“抓…抓住他!”“快去禀告长老!”)。他一把拉起尚有些发蒙的卖炭老翁,将那个仍在惊惧中的女童塞到老人怀里,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老伯,抱紧孩子!跟我走!”
栖霞镇是依山而建的老镇,贫苦的西南角靠着名为鸦鸣山的野岭。陆砚半架着受伤的老人,跌跌撞撞一头扎进山脚一片完全被积雪覆盖的枯木林。他对这一带极熟,药堂不收他那段时间,常来这里捡拾枯枝烂木换几个铜板。凭着记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密林深处一个被废弃多年的所在奔去——琅嬛书阁。
书阁曾是镇上一个小秀才办的私塾,秀才病逝后便荒废下来,成了鸟雀虫蛇的巢穴。推开摇摇欲坠、布满蛛网的木门,一股陈腐的灰尘味混合着朽木的腥气扑面而来。几缕惨淡的天光从瓦片脱落的屋顶缝隙间漏下,照亮了满地狼藉的破旧桌椅和散落的发黄书册。寒风吹过,破窗纸呜呜作响,更添几分阴森。
陆砚小心翼翼地将老少二人安置在角落一处还算干燥的茅草堆上。老人脸色灰败,胸口剧烈起伏,被李珏踩踏的地方和一路奔逃的折腾显然加剧了伤势,更糟的是他的腿脚在冰雪中被冻伤,此时已泛着青紫色,甚至起了几个可怕的水泡。女童紧紧依偎着爷爷,大眼睛里满是恐惧,小手死死抓着老人干瘦如柴的衣角。
“小哥…别…别管我们了…”老人喘着粗气,浑浊的老眼看向陆砚,里面充满了感激和更深的忧虑,“是…是大祸啊…玄天宗…得罪了他们…”
“是我惹的祸,我扛着!”陆砚斩钉截铁地说。他撕下自己夹袄内侧唯一一块还算完好的旧布,又从角落里找出一个破瓦罐,砸开屋檐垂下的冰凌,用融化的冰水蘸湿布片,小心翼翼地为老人擦拭冻伤的腿脚。“忍着点,老伯。”棉絮碰触到溃烂的水泡边缘时,老人发出压抑的痛哼。
就在这时!
陆砚的左手掌心突然传来一阵异样的温热悸动!那株刚刚才隐没下去的稻穗虚影,竟毫无征兆地再次浮现在手掌上方。更神奇的是,随着他擦拭老人伤处的动作,稻穗虚影原本虚幻的青芒,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实了一分!原本光秃秃的穗轴顶端,一点翠绿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的嫩芽破“壳”而出,缓缓舒展开一片指甲盖大小的晶莹叶片!一丝细微却无比纯粹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自然而然地顺着他擦拭的指尖,流淌进老人冻僵的皮肉深处!
“嗯?”老人痛苦抽搐的脸猛地僵住,继而浮现出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舒坦,“暖…暖和了!小友,这…这是仙家妙手吗?”
陆砚自己也完全愣住了。他看着掌心那株有了生机的稻苗虚影,再看看老人冻伤处那刺目的青紫竟真的淡化了一丝。一股无法言喻的、仿佛来自天地间某种至理的明悟涌上心头——这不是仙家妙手!这是…一种与“灵根”、“灵气”截然不同的东西!一种建立在另一种根基上的力量!
“劈柴…做饭…喂麻雀…”他喃喃自语,脑海中闪过一些看似毫不相关的片段:三个月前他被药堂宣告“死刑”的那天,失魂落魄地走到后院墙角,看见一只被冻得半死的麻雀摔在窗台上。他鬼使神差地把怀里揣着准备当午饭的半个杂粮馍馍掰碎喂了它。就在麻雀颤巍巍跳回枝头的那一刻,他第一次在掌心看到了这稻穗虚影的模糊光影!只是当时心若死灰,只当是幻觉…后来在深山劈柴,不小心砸碎一窝藏在朽木中的雏鸟鸟蛋,那虚影便黯淡欲散,让他心头无端憋闷压抑了好几天……
一个大胆的猜想瞬间攫住了他:莫非…这力量与生灵有关?与人心向善有关?
这个念头一起,他猛地站起身,开始在书阁内四处寻找!若这力量不是来自传承断绝的古老仙法,那它一定有所记载!一定存在于那些被仙道光芒所掩盖的、记录人间凡情的古老文本之中!
蛛网灰尘簌簌而落。翻箱倒柜,动作急躁却又带着某种虔诚。大部分书册都已朽烂,手指一碰便化为齑粉。在一个倒塌的书架最底层,积满了厚厚的鼠粪和尘土,几册落满灰尘、纸页严重发黄卷曲的舆图图志堆叠在那里。陆砚认出其中一卷写着《玄黄舆地志》的封面,这书在药堂账房先生的桌上见过拓印图样。
他小心翼翼地拂去灰尘,解开捆扎的草绳。书页脆得一碰就碎。正当他失望地准备合上时,指尖触碰到封面的硬壳,感觉有些微妙的厚实。
有夹层!
心念电转,他强忍着激动,用指甲小心地沿着封面边缘抠弄起来。“咔”一声轻响,两片薄薄的木质封面竟被撬开了一道窄缝!一张折叠得十分平整、但早已焦黄破损的半幅绢帛,从中滑落下来,掉在他的手背上。
绢帛入手竟有种温润的韧劲,显然并非凡物。借着一缕天光,他颤抖着手指将其展开。上面用极其古拙有力、却饱含沧桑的字体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开篇几个大字,如同重锤般狠狠砸进了陆砚的心窝:
“庶人言道录·残篇”
他贪婪地、一字一句地读下去,眼睛越睁越大,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圣贤之道,在躬行,非在玄言!大道无形,根植人伦烟火。灵根非道之始,仙门岂道之终?众生皆蕴道种,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灵脉何足恃?吾道凭心行!仁心温如春阳,凛冽邪咒遇之如雪融;义魄坚似玄铁,万钧法器阻之亦难逞!礼敬非折腰,乃诚敬存神,邪魅难侵;智谋非机巧,乃察微破妄,幻惑自消;信诺重千钧,气运自凝,纵天威亦有所倾……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道惊雷,在他沉寂如死灰的心田中轰然炸响!印证了他刚才的猜想!这绢帛所述的,是一种完全脱离灵根、脱离掠夺天地灵气、而需以自身心念操守、践行凡俗“五常”伦理为根基,引动天地间另一种本源力量——“浩然气”的法门!
这根本不是仙道!这是属于凡人的“道”!是无数底层黎庶、被判定为“废柴”之人挣扎求存、守护微光的一条荆棘之路!这条路上,人心、行为,就是一切力量的源头!陆砚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口冲向四肢百骸,眼眶竟然有些发热!
“找到了…原来…真的有…”
他猛地回头,想将这个惊天的发现分享给那祖孙俩。
“小友!”墙角的老翁却突然挣扎着坐起,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切和凝重,急促地低喊:“别管我们!快!书柜后面有暗格,掀开第三块青砖是地道!从鼠道走!快走!记住——”老人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却依然挣扎着喊道:“修士靠灵根引灵气…你这道…是要用心去扛…扛起这世间…”
话音未落!
“砰!!!”
本就破败不堪的书阁大门被一股巨力猛然撞得粉碎!刺骨的寒风夹杂着冰屑雪沫倒灌而入!几道气势汹汹、身着玄天宗青袍的身影堵住了门口,为首一人赫然是脸色铁青、裹着纱布的李珏!他死死盯着陆砚和他手中还未来得及收起的焦黄绢帛,眼中爆发出贪婪与恶毒的混合光芒:“好哇!废柴!果然藏了好东西!给我留下!”
在老人焦急的推搡和绝望的呼喝(“快走啊!”)以及李珏狰狞的逼视下,陆砚咬紧牙关,猛地扑向老人说的那个书柜后墙。他用手肘奋力撞向第三块看似寻常的青砖——
“嗡!”
青砖竟应手向内滑开!一股带着浓重土腥气和鼠骚味的冷风从下方涌出!他正要回头拉那祖孙,眼角的余光却正好瞥见老人因剧烈咳嗽而松垮的领口下方,后颈处衣衫撕裂的一道口子中——一块巴掌大小、边缘流淌着极其微弱银光的、形似锁链的诡异符咒,如同活物般在老人苍老的皮肤下隐隐凸浮,每一次起伏都仿佛在吸取着什么!
“什么鬼东西?!”陆砚心头巨震!但李珏的剑锋已经裹挟着冰冷的杀气直指他后心!他再不敢迟疑,身体一矮,滚进了漆黑的地道!
暗格门板在他身后沉重地闭合!
在最后一线光亮消失前的刹那,他清楚地看到:
一把寒光闪闪的飞剑,撕裂黑暗,狠狠刺穿了老人奋力挡在女童身前的身躯!
老人浑浊但带着某种解脱和嘱托的眼神,深深地烙印在他视网膜上!
还有,老人皮肤下,那块符咒随着生命的流逝,银光陡然暴涨,逸散出几缕极其纯粹、却又冰冷诡异的灵气……
黑暗彻底吞没了陆砚。 冰冷的泥土气息缠绕着他,只有手中紧攥的那半卷《庶人言道录》残绢,以及那株盘踞在他手心的、散发着微弱但顽强暖意的稻苗虚影,成了这无尽黑暗和刺骨冰冷中唯一的慰藉和方向。
“用心…去扛起…”老人最后的话语在耳边回响。冰冷的泥土紧贴着脸颊,地道深处传来不知名啮齿动物悉悉索索的声音。身体是冷的,心却在燃烧。他不是仙苗,只是一粒被命运碾落在尘埃里的凡种。但此刻,这粒凡种,正从那卷发黄的绢帛和掌心的微光中,汲取着生根发芽、向那灰暗天穹昂首的力量。这条道,他要走下去!那条被李珏等人代表的“仙途”…或许…当以柴刀断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