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黑暗中的奔逃不知持续了多久。地道幽深曲折,岔路众多。陆砚只能凭借对山势的记忆,摸索着选择大致向北、远离栖霞镇的方向前进。潮湿的霉味、浓重的土腥气、还有小动物腐烂的气息混杂着,刺激着他的鼻腔。地道狭窄处,他不得不匍匐爬行,冰冷的泥水浸透了他本就单薄的衣衫。后背不时撞上湿滑突起的岩石或盘结的树根,火辣辣地疼。掌心那株稻苗虚影一直散发着微弱但持续的暖意,像一个贴心的小小篝火,支撑着他冰冷的身体和紧绷的神经,让他不至于在黑暗中崩溃。

终于,前方隐约看到一点昏蒙的光亮。他奋力扒开一堆枯枝败叶和垂下的根须,带着一身污泥钻出了地面。

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山林雪后特有的凛冽。他贪婪地呼吸着。眼前是一片位于鸦鸣山北部坳地的废弃村落,早已被荒草和积雪掩埋,只剩下几段断壁残垣依稀能辨出曾经的院落轮廓。天空灰蒙蒙的,低垂的铅云厚重得仿佛随时会坠落下来,正是傍晚时分。这地方叫泥盆洼,栖霞镇猎人都很少来,据说不太干净。

暂时摆脱了追兵的威胁,陆砚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巨大的疲惫和创伤带来的晕眩立刻如潮水般涌上。他靠着一截半塌的土墙坐下,掏出怀里那半卷《庶人言道录》焦黄绢帛,在微光中再次细细研读。每一次阅读,那些文字都像活过来一般,带着古老而磅礴的意志,冲刷着他被仙门标准长久束缚的认知。“仁心温如春阳…义魄坚似玄铁…智谋非机巧,乃察微破妄…”他咀嚼着每一个字,心中那粒名为“凡道”的种子,在经历残酷浇灌后,反而更加渴望破土而出的光芒。

掌心的稻苗虚影因静心领悟而变得翠色欲滴,第二片嫩叶已经冒出了尖芽。

就在他沉浸其中时,一阵银铃般清脆却带着惊慌的童音从远处传来:“兔兔!别跑!等等我!”

陆砚悚然一惊!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红袄、约莫五六岁的垂髫小童,正追着一只野兔,踉踉跄跄地冲向他刚才逃离的这片荒村东边的林子!

那林子!陆砚瞳孔猛地收缩!他清晰地记得这鬼愁林的凶名!不仅仅是因为传说闹鬼,更重要的是,这片密林在冬日无风时,常常会诡异地笼罩在一层凝而不散的粉红色雾瘴之中。此刻,那粉红色的薄雾,正如同蠕动的活物般,悄然弥漫在林间!更可怕的是,空气里隐隐飘来一丝甜腻得发齁的腥味,让人闻之欲呕!这气味…这味道…他瞬间联想到《玄黄舆地志》杂记篇里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描述——“血瞳蠹虫,喜阴湿,吐瘴甜腥,善织幻噬魂”!

“别过去!危险!”陆砚腾地站起,大声疾呼!

但太晚了!

那小童一心扑在野兔上,脚步踉跄地一步就跨进了那粉红色的薄雾边缘!

“囡囡!”一个穿着粗布棉袄的农妇惊恐的哭喊声从村口方向传来,显然是小童的母亲。她追了几步,却被那诡异瘴气的边缘逼得不敢再进,焦急绝望地捶打着地面。

那林中的粉雾仿佛有生命一般,在小童进入的瞬间,颜色骤然加深,如同鲜血般翻涌了一下!更令陆砚头皮发麻的是,那小童奔跑的姿态一下子变得怪异起来,身体僵硬,仿佛提线木偶,朝着林子深处、一口被枯藤缠绕得严严实实的老井歪歪扭扭地跑去!

“幻术!”陆砚心头警铃大作!这绝不是简单的瘴气致幻!绢帛上那句“智谋乃察微破妄”如同闪电照亮迷雾!他需要看清这幻术的核心与破绽!没有迟疑,他像一头发力的豹子,猛地冲向鬼愁林!

腥甜的瘴气扑面而来,仿佛带毒的蛛网缠绕着他的口鼻。一进入雾瘴范围,眼前景象立刻扭曲!原本笔直的枯树变得歪斜狰狞,脚下明明是平地却感觉在爬坡,耳边似乎有无数男女老少的窃窃私语声,扰乱心神。更要命的是,一股强大的精神诱惑力拉扯着他,仿佛在呼唤他跟着那小童一起走向那口古井。那口井的井沿上,深褐色的枯藤如同无数鬼爪在扭动,更隐约凝聚出几张痛苦哀嚎的模糊人脸!

“停步!”陆砚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他瞬间清醒意识!他暴喝一声,将全身的力气(那点可怜的、来自血脉而非灵力的蛮力)灌注于那条伤臂(虎口的伤还在渗血),奋力掷出一直紧握在手里的那柄锈迹斑斑的柴刀!

呜——!

刀身撕裂迷雾,带着一股惨烈的、凡铁的决绝,狠狠斩断了几根缠绕在井沿、扭曲得最厉害、幻化出痛苦人脸的粗藤!

“吱呀——!!!”

一声凄厉到能刺穿耳膜的尖锐嘶嚎,猛地从井底炸响!整个井口都剧烈震动起来!

“是…谁?!区…区…凡…物…竟敢…破我…幻织…?!”井底的声音如同无数砂纸摩擦,带着滔天的怨毒和惊怒!紧接着,整片林地如同活了过来!地面猛烈起伏!无数根粗如儿臂、通体暗红、长满诡异眼状吸盘、如同巨型蚯蚓般的可怕根须,猛地从积雪和冻土中钻出、扭曲、狂舞!千百道根须,如同嗅到血腥味的毒蛇,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铺天盖地地朝着陆砚和那个已经走到井边、几乎就要跌落下去的小童席卷而去!

情势危急万分!陆砚目眦欲裂!他脑中疯狂闪动《庶人言道录》的文字与这怪物的特点:

甜腥瘴气? —— 怕火!

根须如蛇? —— 畏光畏烈!

核心在井底? —— 必须靠近!

但此刻林中雾气浓重,冰冷湿寒!生火极难!而他自己除了一把破柴刀,身无长物!

“智谋乃察微破妄!”他几乎是在对自己咆哮!目光在疯狂的根须狂潮中急速扫视!

察微!快!破绽!

柴刀上沾着自己的血…那是一行激荡的热血!

身上还有什么?布!他猛地撕下半截里衣残破的袖筒!没有油…

目光瞥见远处因为恐惧而四窜惊走、躲避根须的几只林鼠!畜生!血!对!

千钧一发!他以一种近乎自残的速度,撞开几条卷向自己的血须(尖刺划破皮肤,留下火辣辣的伤痕),猛地扑向一只被血须擦过的肥大林鼠。不顾林鼠的抓咬,他一手死死攥住它,另一手用柴刀在鼠后腿上狠狠划开一道口子!热血噗地喷溅出来!

他迅速将那半截浸满林鼠滚烫鲜血的破布袖筒缠裹在柴刀较为厚钝的刀背!同时,另一只手闪电般从怀中摸出那枚他劈柴生火用的、几乎从不离身的燧石和一小块备用的火绒!

滋滋滋!燧石与刀背剧烈摩擦!

一下!两下!五下!

火星在染血的破布上飞溅!

终于——

“呼啦!”

一股明黄夹杂着黑烟的火苗骤然腾起!将那染血的破布和锈刀头一同引燃!

虽然微弱,但这黑暗腥秽的林子里,这蓬小小的火苗,却像驱逐黑暗的灯塔!那些扑到近前的血红根须,在接触到跳跃火舌的瞬间,发出惊恐的“滋啦”声,像被烫到的蛇一样猛地缩回!空气中那股甜腻惑人的腥臭也为之一淡!

有效!

陆砚精神大振!他高举着这把燃烧的“火炬”(火光在瘴气中显得黯淡扭曲),朝着那口井和井边呆滞的小童冲去!他想用火焰避开所有阻拦!

然而——

就在那团沾染鼠血的凡火升腾而起的刹那!

异变陡生!

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不再是冰冷,而变成了粘稠的铅汞!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超越了恐惧和颤栗的大恐怖,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整个天地!那是一种仿佛蝼蚁仰望星空崩塌、游鱼感知沧海干涸的渺小与绝望!一种规则崩坏前兆的窒息感!

原本灰暗低沉的天穹,猛地像是被打翻了一整砚浓稠如胶的黑墨!墨色如海啸般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瞬间将整个鸦鸣山乃至更远的天空彻底覆盖!世界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死寂黑暗!紧接着,这无边墨海的中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爪粗暴撕裂!一道刺目欲眩的灰白色光芒从中贯穿而下!这光芒并非雷霆,它太凝聚了!凝聚得像一支笔!

一支由亿万缕灰色雷霆疯狂扭曲、缠绕、压缩而成的巨大雷笔!笔尖闪烁着灭尽一切生机的死寂白光,笔杆横贯天宇,其规模之大,仿佛只需轻轻一划,便可将整座鸦鸣山夷为平地!更恐怖的是,这支雷笔之上缭绕的气息,充满了混乱、晦涩、憎恶以及一种…亘古未有、仿佛“天道”本身都感到震怒和错愕的陌生规则!

“老天爷啊!那…那是…什么鬼东西?!”一个惊恐到破音的嘶吼从不远处炸响!陆砚艰难地扭头,看到一个穿着褪色道袍、背着包袱罗盘、显然是想抄近路赶山的邋遢老道士,已经瘫软在一堆碎石旁,涕泪横流,他指着那擎天灰笔,浑身筛糠般抖动着,声音带着哭腔:“无量…天尊!完了!全完了啊!金劫诛大妖…紫劫罚逆修…这…这灰劫是个什么玩意?!老道看了八十年的玄黄风云录…闻所未闻!闻所未闻啊!天道…疯了吗?它…它要劈谁?!”

那支横亘天穹的灰雷巨笔,没有半分停滞,带着崩灭六合八荒、碾碎一切现存秩序的意志,朝着…朝着火焰刚刚升起的地方、朝着陆砚和他奋力守护的小童,轰然点落!所过之处,连光线都被吞没!虚空无声崩裂!山峰上坚硬的黑色岩石,在这无形的威压下寸寸瓦解化为齑粉!

死亡!无可抗拒的死亡!如同冰冷的深渊瞬间吞噬了陆砚!

绝望吗?绝望!但他看见了旁边小童那双失去焦距的、空洞的眼睛,想起了那个被刺穿在飞剑下的老翁…

一丝极其蛮横的、绝不屈服的怒火,如同火山般,在这绝境中猛地从他心底爆发出来!“匹夫之志,不可夺也!”——绢帛上某段关于“义”的描述伴随着老翁最后的嘱托在脑中炸响!在这灰暗天威降下的死局面前,在这否定凡尘一切努力、要将守护的微光彻底抹杀的“天罚”面前,那《庶人言道录》残卷中的古老箴言化作了一声响彻灵魂的呐喊!

去他的天道!去他的灰劫!我这粒微尘般的人间志,绝不在你笔下断绝!

没有退路!也无处可退!陆砚目眦欲裂,怒吼出声!近乎是本能!他将体内那点微弱却无比执着、由“义”、“仁”、“智”种种践行汇聚而来的奇异暖流(浩然气?)疯狂地逼向双臂!他将那柄柴刀上还在燃烧的火焰猛地压向旁边一堵被风雨侵蚀得千疮百孔、挂满漆黑炭痕的断墙!他用这燃烧的柴刀为笔!以这饱经风霜、承载了不知多少代荒村先民生计的断墙为纸!

狠狠刻下七个大字!

每一笔,都带着他对那诡异灰劫的无尽愤怒!对那“视凡命如草芥”天道的巨大控诉!对身后那个无辜小生命的守护执念!

“匹——夫——不——可——夺——志!!!”

每刻一笔,掌心的稻苗虚影便疯狂摇曳!碧翠的叶片上甚至浮现出点点金斑!每一次凿刻,他全身血肉骨骼都仿佛在悲鸣碎裂!鲜血从崩裂的虎口、从强行催发力量的毛孔中喷溅而出!但他不管不顾!将这凡尘人间最平凡、最底层,却也最坚韧不屈的一股“志”气,尽数灌入这断壁颓垣!

七字成!

一股无法形容其色泽(似青似金似白)、却磅礴浩瀚到无法想象的凝练气柱,猛地从这七个饱蘸陆砚鲜血意志的深深刻痕中冲霄而起!它既非灵气,也非妖元,更非法力!它充满了市井烟火气,却又有着圣贤文章的刚正!它包含着孺子求生的卑微,却更蕴含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堂皇!这股气柱迎风便涨,带着一种与整个天地、与那灰雷巨笔格格不入的骄傲与坚韧,狠狠地撞入那片遮天黑幕!

奇迹发生了!

那支蕴含灭绝意志、仿佛要将陆砚连同这片山林从世间彻底抹去的灰雷巨笔,在接触到这股驳杂却强韧的、混杂着草根泥土和凡民意志的磅礴气柱的刹那,竟然猛地一震!笔尖那死寂的白光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如同信号不良般的闪烁扭曲!虽然仅仅是万分之一刹那的凝滞和偏移…

但这已足够!天道之威,一丝错谬便是天地之别!

巨大的灰雷巨笔就像被某种规则级的“污秽”烫到了一般,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仓促和“恶心”,几乎是瞬间放弃了原本点落的目标!那足以毁灭一切的笔尖,在离陆砚头顶不足十丈处,带着刺耳的空间摩擦音,猛地转了九十度弯!如同一条被激怒甩尾的巨龙,裹挟着它尚未宣泄的恐怖毁灭威能,以超越雷电的速度,撕开云雾,轰然劈向栖霞镇西南三里之外——

那座建立在山巅之上、通体由黑曜石建造、数百年如一日散发着冰冷禁锢气息、用以镇压着无数凶煞妖兽的——

镇妖塔!

轰隆隆隆隆——!!!

一声远比柴刀断飞剑、比雷笔降世更加沉闷、更加宏大、仿佛大地内脏被撕裂的巨响,从栖霞镇方向传来!

隔着重重山峦,陆砚、瘫软的老道士、以及远处惊呆的农妇,都清晰地看到——

栖霞镇西的山峰上,那座被视为栖霞、乃至整个郡县安稳基石的黑曜石高塔,如同被天神巨人拦腰掰断的积木!其雄伟的塔顶结构,连同塔顶那尊镇守了数百年的巨大狼形石雕,在漫天迸射的灰白色雷光中,轰然炸成亿万碎片!无数道或猩红、或惨绿、或漆黑的庞大妖气,如同被压抑了千万年的火山,从那崩塌的塔体断口处,冲天而起,染红了半边天际!其中一道最为暴戾、最为苍凉、裹挟着血色风雪的庞大狼形妖影,昂首向天,发出无声但足以撼动人心的怒嚎!

“镇…镇妖塔…塌了?!”老道士失魂落魄地喃喃,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天大的祸事,猛地一哆嗦,“血牙狼主!三百年前被镇压的那个…”

死寂。劫后余生的死寂。

陆砚浑身脱力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柴刀咣当落地,余烬熄灭。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胸口火辣辣地痛,手臂颤抖得不成样子。头顶那毁天灭地的灰云雷笔消散了,但那灰暗的天穹依然沉重如盖。旁边的小童在他刻字时被那冲霄的“志气”激荡,猛地一个激灵,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似乎从噩梦中惊醒,茫然又害怕。

陆砚抬起头,望着栖霞镇方向那冲天而起的数道恐怖妖气,尤其是那道最为醒目的血狼虚影。再低头看看掌心那株经历过此番劫难,不仅没有枯萎,反而愈发青翠,且在叶脉间流淌着奇异金丝的稻苗虚影,以及那堵断墙上,七个沾满泥雪血水、仿佛烙印着“此路不通”告示般的深刻大字。

一丝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了他的后颈。

灰劫…偏移…镇妖塔崩塌…

他劈出的“柴刀”,虽斩不断那灰劫巨笔,却似乎…强行偏转了这不知因何而降的天罚,释放出了某些被岁月封印的恐怖存在?而这祸患的根源,似乎正是他那格格不入的“凡道”之力?

刚刚在绝境中点燃的希望之光,此刻却蒙上了一层沉重的不安阴霾。这条柴刀斩出的路途,前方究竟是破晓,还是更深沉的无间深渊?栖霞镇的灾祸…因他而起。他必须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