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刺骨的寒冷,深入骨髓,仿佛连灵魂都要被冻结。
但这刺骨的寒冷中,似乎又夹杂着一丝奇异的暖意,像寒冬里一缕若有若无的温泉水汽,努力地、执着地想要钻透冰层。
陆砚的意识在黑暗与冰冷的夹缝中浮沉。耳边似乎有持续的、低沉的轰鸣,那是体内残存的妖力冲击和灰劫余威在肆虐。他能感觉到身体的剧痛,尤其是左臂,仿佛被无数条毒蛇噬咬撕扯,但一种温和坚韧的力量正包裹着它,试图抚平伤痛。
不知过了多久,他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陌生的景象。没有栖霞镇的焦土血腥,也没有破庙的衰败不堪。这是一个完全由光滑如镜的黑石构筑成的宽敞洞室。穹顶高悬,几颗柔和白光的珠子嵌在石壁中,散发着清冷但稳定的光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草苦味和一丝…金属被加热后冷却的、微涩的铁锈气息?
他躺在一张同样由黑石凿成的石床上,身上盖着一张厚厚的、不知什么兽皮缝制的毯子。左臂被层层干净的麻布包裹固定,里面敷着冰凉湿润、散发药香的糊膏。身上其他的伤口也被仔细处理过。
这是哪里?
视线转动。石室的一侧,矗立着一座极其复杂、高度几乎触及洞顶的巨型木质架构。无数精巧的齿轮、杠杆、轴承、绳索以令人眼花缭乱的方式组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充满玄奥几何美感的整体。结构上还布满了各种大小不一、刻着符文的金属部件。许多地方能看到修补的痕迹和残留的焦痕。一架用细藤条编成的竹梯斜靠在框架上。这显然是一个极其庞大且复杂的机关结构。
“咔嚓…嘎吱…”细微的机械运作声传来。
陆砚目光循声而去。只见那巨大机关结构靠近基座的位置,一个纤细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忙碌着。那是一名少女,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色粗布劲装,袖口和裤脚都利落地挽起,露出一截蜜色、线条结实有力的小臂和小腿。乌黑的长发简单地在脑后束成一股,额边几缕碎发粘着细汗。她正蹲在地上,借助一枚镶嵌在铁棍上的晶片,聚精会神地用两把银光闪闪的细长刻刀,在一截断裂的、布满玄奥符文的黝黑金属杆件上镌刻着极其微小的修复纹路。动作精准、稳定,带着一种全神贯注的宁静力量。
“醒了?”少女没有回头,声音清冷干净,如同山涧敲在岩石上的泉水,语气却平淡得像在问“今天雪停没有”,“醒了就躺着别动。肋骨断了两根,左臂差点被妖力彻底废掉。能活下来,算你命硬。”她小心翼翼地放下镌刻好的部件,拿起旁边一个布满小孔、布满油污的工具匣,挑挑拣拣起来。
陆砚心中剧震!他认得那截金属杆件断裂的方式!那分明是血牙狼主妖骨碎片撕开的痕迹!眼前这个少女,难道……
“姑娘…是你救了我?”陆砚声音干涩嘶哑,“栖霞镇…怎么样了?”
云苓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拿起一块粗糙的棉布擦了擦手油渍,慢慢转过身来。
陆砚看清了她的脸。她的容貌并非那种精致的、让人惊艳的美,而是如深谷幽兰般内敛清冽。双眉如剑飞挑,带着一股子锐气。眸子是极为罕见的琥珀色,清澈透明,却又似古井深潭般平静无波,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毫不留情的讥诮,静静打量着陆砚。
“镇子?毁了小半。人是死了不少。”她语调平平,像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玄天宗那些人渣,被炸死了几个小喽啰,姓曹的老狐狸和那个断臂的倒跑得快。那些大妖失了血牙狼主统领,又被你们弄出来的那股怪力波及,暂时被吓退跑回了山里。现在栖霞镇活下来的大概不足百人,缩在几栋没塌的房子里等死呢。”
陆砚的心如同被冰锥狠狠刺穿!内疚、痛苦、愤怒撕扯着他的心。是因为我…才引来这场无妄之灾吗?是我那为了救人强行引动的灰劫,毁了镇妖塔…那些无辜的人啊…
云苓似乎看透了他所想,一声毫不客气的嗤笑打断了他的自责:“收起你那副救世主的可怜样吧。自不量力,愚蠢至极!凭你那点微末的、我都看不明白的怪力,就敢掺和到玄天宗的阴谋和千年大妖的搏杀里?还玩什么‘以德报怨’、‘舍身喂妖’的悲情戏码?若不是我发现你身上那点奇特的力量波动和寻常修士不同,把你从死人堆里拖出来,你现在连渣滓都被那些小妖啃干净了!”
她的话语冰冷刻薄,如同锋利的刻刀,毫不留情地刮在陆砚的心上。陆砚无言以对。他的举动确实鲁莽,代价就是无数无辜者的生命和家园。他痛苦地闭上眼。
石室陷入沉默,只有远处机关结构运作的细微嗡鸣。
“你腰间的兽皮袋里,有干粮和水。”云苓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似乎缓和了极其微末的一丝丝,“吃点东西。你那点怪力,需要吃东西才能恢复。”她不再看他,继续拿起工具走向机关结构一处明显损坏的连接关节处。
陆砚沉默地伸手摸向腰间,果然有一个缝制精良的兽皮袋,里面装着几块坚硬却散发着麦香的粗粝饼子,还有一个兽皮水囊。他艰难地掰下一小块,咀嚼着,食物落入空荡荡的胃里,带来一丝真实的暖意。掌心中的稻苗虚影似乎也在这简单的进食动作中,被微弱的凡尘烟火气滋养,缓缓舒展着嫩叶。
他靠在冰冷的石枕上,目光望向洞顶悬下的巨大结构,以及那个在机械骨架下、如尺蠖之般细致工作的窈窕背影。明明是冷漠刻薄的话语,却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她用机关和工具对话,像与冰冷的金属交谈。她鄙夷他的“义举”,却救了他。
许久,陆砚望着洞外被寒风吹得低伏的青竹,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姑娘…你弯腰在这庞大的机关框架间穿行、修复、镌刻,是为了让它能够重新运转,延续它的存在和力量,是吗?”
云苓的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头,哼了一声:“废话。这是我哥留下的‘墨鸢’,是我唯一的家人。”语气冰冷依旧。
“我也弯腰了。”陆砚轻轻地说,目光依然看着洞外,“你看那棵竹子,弯腰伏低,是为了在风雪中活下去。”他顿了顿,将最后一点饼子咽下,感受着那微弱的暖流在体内与掌心的稻苗呼应着,“而我弯腰…是为了我的‘道’。”
云苓握着刻刀的手指猛地一紧!她倏地转过身!那双平静如深潭的琥珀色眸子,第一次清晰无比地燃起锐利的审视光芒,紧紧钉在陆砚脸上!仿佛第一次真正认真地打量这个被她捡回来的、浑身谜团的废人少年!
他的道?一个灵脉尽断的凡人?一种非灵非妖的怪力?一种以重伤濒死为代价、只为了在绝望中点燃一点微弱反扑之光的“道”?
她的目光从陆砚布满血污与灰尘却依旧清亮的眼睛,移向他那只被包得严严实实的左手。在那厚厚麻布之下,她亲手处理时,曾清晰地感受到一丝微弱却极其纯净、仿佛能涤荡阴秽的暖流在顽强抵抗着凶戾妖力的侵蚀。那绝非灵气!
就在这时!
云苓一直试图修复、却始终无法稳定连接的那关键传动关节处,几枚刻满符文的黝黑金属轴套突然爆开几朵微小的电火花!一股紊乱的能量流即将失控!
云苓脸色微变!顾不得陆砚,闪电般伸手抓向工具架上数枚细如牛毛、闪烁青光的“榫灵针”就要补救!
然而,陆砚似乎也感觉到了某种来自庞大机械结构核心的“痛苦”与迫切。那并非声音,更像是一种微弱的、来自冰冷金属在结构崩解边缘的“悲鸣”?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像安慰惊慌孩童般伸出了唯一还能动弹的右手食指!
指尖之上,那株得食米栗稍复元气的稻苗虚影骤然显现,散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温和醇厚的青白色暖意(正是融合了“仁心”、“义举”、凡食烟火后的浩然气),随着他的心念,自然而然地、如同潺潺溪水般流过指尖,轻飘飘地点向那处正爆发电火花的关键节点!他不是要干预精密的墨家符文!他只是本能地想要安抚这种崩溃边缘的“痛苦”,就像安抚冻僵的老人,安抚惊惶的孩童,安抚被扭曲的狼怨之气,甚至…安抚那来自天穹的无理灰劫!
嗡——!!!
一道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青白色涟漪以陆砚的指尖为中心荡开!
奇迹发生了!
那几枚爆着电火花的玄黑轴套瞬间变得通透!表面原本有些黯淡滞涩的符文线条骤然明亮如新!一股温润如暖玉的光泽流淌过金属表面!那股即将失控的能量流瞬间平复,完美地嵌入了精密的结构循环!
整个庞大的“墨鸢”机关发出一声沉闷悠长的嗡鸣,像是卡住的喉咙终于疏通了气息,一股沉稳流畅的金属力量感悄然弥漫开来。先前那细微的齿轮错位和能量阻碍的声音彻底消失,连带着洞府内那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被点燃的焦糊味也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柔韧如百年老藤、却又冷硬似千锻寒铁的奇异和谐韵律!
刚刚拿起“榫灵针”的云苓,动作彻底僵住了!她琥珀色的瞳孔急剧收缩!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那几枚焕然一新、温润流转的金属轴套!作为墨家机关术的传人,她比谁都清楚!这绝非修服!这是一种…让金属本身完成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升华”!她猛地抬头看向陆砚指尖那尚未完全消散的稻苗虚影!看着他那张因伤重疲惫而苍白,眼神却清亮得像初春融雪溪流的脸!
这个自诩心向仁道、弯腰求道、满身谜团的少年!
刚才他指尖流出的那股力量…触及墨鸢核心时,她仿佛感受到了某种浩瀚、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源自万古洪荒般古老而磅礴的秩序感?像冬雪融化滋养青苗,像农人躬耕大地,像…天道之下,万物生发自然运转的朴素之理!
这股力量,到底是什么?!它竟然能如此自然而然地温养、甚至升华器物本源?!墨家千锤百炼、引灵铸符的玄铁竟因它浮现出象征着天地仁德的祥瑞图腾(那光泽暗合的正是传说中的仁兽“甪端”纹路)?
陆砚被云苓看得有些不自在,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的虚影也随之隐没。他只觉得刚才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做了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我叫陆砚。”他轻声自我介绍,打破了沉默。
云苓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那残留在金属表面的奇异暖意都吸入肺腑。她的目光极其复杂地停留在陆砚身上好一会儿,终于,那清冷如冰封湖面的脸上,似有一道极其细微的涟漪荡开,转瞬即逝。
“云苓。”她报上名字,声音比刚才似乎少了几分锋利刻薄,多了一丝…奇异的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