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陆砚断骨已愈,被妖力侵蚀的左臂在云苓那精湛得近乎神妙的敷药调养和自身“浩然气”的滋养下,伤口也已结痂脱落。虽然筋脉深处还有些许阻滞的酸痛,但已不影响活动。更令人惊讶的是,那股“浩然气”似乎也因他这次死中求生、践行大义而被彻底激发并成长起来。掌心的稻苗虚影已长到尺许高,通体青碧如玉,叶脉中流淌着不易察觉的金丝,顶上那一粒金粟光点也变得如黄豆大小,散发着温润坚实的微光。
这半月,他寄居在云苓这座藏于寒山洞府的“墨庐”之中。每日除了调养,便是劈柴、担水、清洗药草,做些力所能及的杂务。云苓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修复那座庞大无比的“墨鸢”之上,对陆砚的态度虽然依旧冷淡疏离,那份骨子里的刻薄讥讽也未曾改变,但至少不再驱赶他,也默许了他笨拙地用他那点微弱浩气帮助“安抚”墨鸢中一些难缠的旧伤暗病点。
墨鸢核心区域的一些古老金属部件,在陆砚手指拂过之后,竟真的会散发出温润光泽,内蕴的符文能量流转也顺畅些许。这让她震惊之余,也充满了不解和探求欲。
“栖霞镇的幸存者,如今都聚在镇东几间勉强可用的石屋里。”这天清晨,云苓突然对正在用旧布擦拭石台的陆砚说道,她手里拿着一封以纸鹤符传递来的简陋信息,“缺衣少食,靠刨食点地里冻坏的萝卜根和打点山里最瘦的野物吊着命。朝廷赈济?哼,这三年整个洛州大旱,朝廷自身难保,那些粮秣早就被各路‘仙师’们优先征用了。”
陆砚擦布的手猛地一顿!栖霞镇的惨状再次涌入脑海。那些因他而死的,那些因他侥幸活下来却挣扎在生死边缘的……还有那个被他从血瞳蠹虫口中救下的小童和他的母亲,还活着吗?掌心的稻苗虚影似乎感知到主人的心绪,叶片轻轻震颤起来。
“我今日需去三百里外的‘石鼓集’换些精铁备件。”云苓收起纸鹤符,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是想继续在这里劈柴,还是…回那片伤心地看看?”
答案不言而喻。
告别寒山墨庐,陆砚循着记忆,一路跋涉。越靠近栖霞镇,景象越触目惊心。田野龟裂,寸草不生,几棵枯树如扭曲的鬼爪般指向灰蒙蒙的天空。道旁倒毙的饥民尸骨无人收殓,被风沙掩埋过半。干旱!一场连修士都束手无策的、笼罩着整个洛州已经整整三年的恐怖大旱!
当陆砚踏入熟悉的栖霞镇东,仅存的、由几个倒塌石屋勉强围起来的聚居点时,一股沉沉的绝望感扑面而来。几十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幸存者蜷缩在冰冷泥地上,孩子饿得连哭都没了力气,抱着肚子像受惊的雏鸟。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饥饿的气息。
“小…小哥?!”一个沙哑、迟疑的声音响起。陆砚循声望去,是那个被他从血瞳蠹虫口下救出的垂髫小童的母亲!此刻她正抱着一个瓦罐,里面装着浑浊不堪、似乎是泥浆沉淀后上面那一点点清水。她认出陆砚,枯槁的脸上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绝望覆盖。“您…您还活着…”她声音哽咽,说不下去。
陆砚心如刀绞。他看到人群里几个熟悉的面孔:药堂门口那个曾经给他一个馒头的杂役少年,只剩下一只胳膊,空洞地望着天空;私塾先生的遗孀老妇,怀抱着奄奄一息的孙儿,眼神涣散。
就在这时,一阵粗暴的喝骂声和鞭打声从外面传来!
十几个穿着县衙皂隶号衣、凶神恶煞的衙役,簇拥着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穿着象征七品官身的鹌鹑补服、神情倨傲的中年官员冲了进来!正是栖霞县令,王显!
“刁民!都给我滚出来!”王显马鞭一指,声嘶力竭,“三年不雨!田亩干裂!本县费尽心力求告苍天,好不容易求得‘雨师’座下童子垂怜,赐下法旨!需收‘祈雨米’九百九十九斤!此乃尔等最后生机!谁敢藏匿最后口粮,便是与天争命!断送全县活路!给我搜!一粒米一粒面都不能放过!那是孝敬雨师的!谁敢阻拦,打断腿!”
衙役们如狼似虎地冲进残破的石屋、抢过饥民们怀里仅剩的、已经被啃得坑坑洼洼的冻硬窝窝头!老人哭嚎着死死护着装着一小捧麸皮的瓦罐,被粗暴地推开!绝望的呼喊、孩童的尖叫、衙役的呵斥与鞭打声混在一起,形成一幅人间炼狱图!
“住手!”一声沉喝如同闷雷,在混乱的场地中央炸响!
陆砚一步踏出,直接挡在了冲在最前的、一个正从老妇怀中抢夺一个破布袋(里面似乎只有些干菜叶子)的衙役面前!他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王显那张肥硕的脸上!
“尔等眼中仙道,就是这般盘剥苍生、敲骨吸髓之道?!!!!”陆砚的声音在颤抖,不是因为惧怕,而是愤怒!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用饥民最后活命的口粮去供奉所谓仙神?!这就是尔等所谓的活路?!这‘祈雨’之名,比那血祭百人的玄天宗更无耻!更卑劣!更该唾弃!”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蕴含着某种奇异的力量,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在在场每一个饥民的心上!那些麻木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微微闪烁!
王显被他呵斥得一愣,随即勃然大怒:“哪来的刁民!竟敢亵渎仙谕?!来人!给本县拿下!活活打死!”
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刻围扑上来!
陆砚眼中厉芒一闪!但他没有拔柴刀!就在衙役冲近的瞬间,他猛地转身,一个箭步冲向了那群衙役刚刚搜刮来、堆放在一起的可怜口粮堆——最上面赫然有一个破损的陶罐!
那是他认得的东西!是镇子西头“刘记酒坊”的特产——最劣质、浑浊、兑了大量山泉水和酒糟、仅存一丝酒味,连寻常酒徒都嫌弃的“一口香”!酒坊早已倒闭,刘掌柜一家前年就饿死了,这大概是地窖里埋藏的最后一点了。
陆砚双手捧起那个破陶罐,不顾衙役的拳脚加身(铁钳般的手砸在他背上,痛入骨髓!),将罐子里仅剩的、浑浊不堪、带着浓郁腐败酸味的糟酒,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龟裂干涸、布满血痕与污渍的大地狠狠泼洒而去!
浑浊的酒液飞溅开来,洒在那片如同老人枯皮般皲裂的土地上,散发出更加刺鼻的味道。
“求雨?!我求的不是天!”陆砚仰天怒吼,声音如同困兽的绝啸!在这绝望的呼号中,他那压抑许久、激愤难平的浩然之气轰然爆发!掌心的稻苗虚影猛然显现,不再是微光,而是瞬间绽放出冲天青芒!一股磅礴浩瀚、承载着洛州三年来无边旱魃之苦、承载着千万枯骨饥民之怨、承载着陆砚此刻怒斥不公之“义”与悲悯苍生之“仁”的凡尘意志,如同积蓄了万年的山洪海啸,顺着那泼洒浊酒的轨迹,狂暴地灌注进脚下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
“我求的,是这世间公道!是这人间烟火!是这苍生万民该有的活路——!!!”
轰!!!
仿佛回应着他的怒吼!
在所有人(包括暴怒的王显和呆滞的衙役)惊骇欲绝的目光中!
那株冲天的稻苗虚影光芒骤然暴涨,竟在瞬间疯狂生长!它的根系仿佛刺入了整个洛州的地脉!无数道翠绿色的光丝以陆砚为中心,如同疯狂的藤蔓,向着四面八方干裂的大地急速蔓延!在亿万光丝尽头,虚空中幻化出浩瀚无垠的、层层叠叠、翻滚着金色麦浪的无尽田野!
这不是雨!这是由千万年凡人在大地上辛勤耕耘所累积的生息!是血脉中流淌的、对水土对禾粟最深沉虔诚的祈愿显化!它化作了禾木之海!
轰隆隆隆——!!!
天空瞬间低沉如墨!并非灰劫之墨!而是饱含水汽、酝酿着怒雷的乌云!电蛇在厚重的云层中狂舞!积蓄的力量仿佛已达到极限!
哗啦——!!!
没有试探!没有前奏!一场倾盆暴雨如同天河倒泻,骤然降临在这干旱了三年之久的洛州大地上!不是凡雨!那雨点竟带着青蒙蒙的微光!落在枯焦的树桩上,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出嫩芽!落在饥民们干裂的脸颊上,那深入骨髓的灼痛和疲惫瞬间缓解!干涸得如同石板的大地,贪婪地吮吸着这生命的甘霖!
“雨…下雨了!真的下雨了!”幸存的栖霞镇民跪倒在泥泞中,仰面嚎啕!泪水混合着雨水滚落。王显等人早已瘫软在地,如同泥塑木雕。
在漫天青濛的雨幕之中,一个极其巨大、虚幻却又无比庄严宏伟的身影,仿佛跨越了无尽时空长河,缓缓在天地间凝聚显现!祂头戴草笠,身披蓑衣,赤足踏在泥泞中,手中拄着一根苍劲虬结的曲木杖,杖头挂着一串饱满金黄的谷穗!一股沧桑、古朴、厚重、饱含生机与慈悯的气息弥漫开来!
这虚影的目光穿透雨幕,落在因爆发浩气而力竭跪倒在大雨泥泞中、仰望着祂的陆砚身上!那宏大如万古农神的虚影,竟朝着陆砚微微俯下了身!一个充满了感激、悲悯、无奈、仿佛隔着无尽时光岁月的声音,直接在陆砚的心海深处轰鸣响起,震得他神魂俱颤!
“谢君…为我万民争命…”声音带着无尽的沉痛与欣慰,“吾乃后稷残灵!吾之神权被篡…吾之香火被窃!天道昏聩…人道沉沦…你掌中之芽,乃万民‘生息愿力’所聚…莫要让它…湮灭…”
话音未落!宏大农神虚影仿佛耗尽了最后的力量,在瓢泼大雨中如烟云般快速消散。但在彻底消散前,祂那巨大的赤足抬起处,几个泥泞的巨大足迹深处,隐约可见几枚细小却闪亮的金色米粒正缓缓沉入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