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浓重如墨的黑暗,沉重地挤压着潭水的每一寸空间。

陆砚悬浮在冰冷的寂静深处,只有自己的心跳,在粘稠如实质的庚金寒煞中发出擂鼓般沉重的回声。左臂那道因妖狼撕咬留下的恐怖伤口早已被寒煞冻结,撕裂般的剧痛被麻痹了,取而代之的是寒煞中庚金之力如同亿万根细密的冰针顺着断开的骨缝经脉游走,冰冷地刺探、啃噬着每一丝血肉与神经。

但一种奇异的状态,正压过这致命的侵蚀。

视野消失了。绝对的黑暗吞噬了他残存的右眼微弱光感,更遑论被灰翳彻底封死的左眼。极度的寂静却让另一种感知如同新生的藤蔓,在意识深处破土而出!

那并非眼睛的“看”,而是某种难以言喻的“触”。周身粘稠的、流动着微光寒煞的液态金属粒子,此刻在他意念的捕捉中清晰无比——如同最细密的冰砂风暴,带着锋锐的棱角与刺骨的杀意,围绕着他缓缓旋转、摩擦。每一次冲刷,都带来刺入骨髓的锐痛。然而……就是在这冰冷的杀戮风暴中心,左手紧握着的那柄载道铜鞘,却像风暴眼中最沉稳的礁石,源源不绝地辐射出温润、包容的力量。这股温润的力量艰难而执着地形成一层薄薄的光晕,抵御着风暴中无孔不入的凶煞锐气。鞘身古朴厚重的纹路在这冰冷的水中变得格外清晰,那是一种经历过无数岁月沉淀后的沉默与坚韧。

更重要的,是紧贴在他背后皮肤的那柄锈剑——千江断脉锋!

这柄沉寂在水底泥沙中的凶兵,如同一条被人按进冷水里的毒蛟,正疯狂地挣扎嘶吼着!那暴戾怨毒的杀念失去了目标的指引,便本能地对准了阻挡它的载道铜鞘!丝丝缕缕暗红的、令人心烦欲呕的血色纹路在斑驳的剑身上亮起,如同毒蛇噬咬的吻痕,疯狂啃噬着由铜鞘散发出的无形力场!每一次冲击都引动陆砚识海深处风暴,那些被斩杀蛟龙的冤魂咆哮幻象卷土重来!然而,就在那凶兵杀念与铜鞘护持力场激烈对撞、僵持的细微之处,在寒潭汹涌的庚金寒煞冲刷下,铜鞘传递过来的力量似乎发生着某种难以察觉的“打磨”。剑身的凶戾每一次撕咬,都被寒煞之力和鞘的坚韧卸去最锋利的棱角;鞘的沉稳包容,也在这反复的消磨与震荡的冲击中,被凶剑的顽固撕扯出更多只属于它自身的坚韧,变得愈发内敛深沉!

就在这剑、鞘、寒煞三方角力达到一个激烈峰值的刹那,陆砚那颗深陷剧痛泥沼的心灵深处,一个念头如同寒潭冰水浇顶般惊雷般炸开,扫清了所有混乱的泥沼,前所未有的清晰——

鞘,非为锁!

而是……蕴!

如同老农以泥土护住那粒初破冻土、娇嫩脆弱的种子!如同苍劲山岩承托着古松盘踞生长!更似那卑微的泥盆,默然承载着农家倾注心血的幼苗,遮蔽风雨,静待破土而出!

鞘,非禁锢的牢笼,乃是孕化锋芒的沃土!是锋芒在诞生之初汲取力量、经历打磨、积蓄喷薄所必须的襁褓!

一丝明悟的震颤,顺着握鞘的手臂瞬间传遍全身。他那因剧痛和对抗而几乎僵死的意识,蓦地找到了一丝与铜鞘更深层次的共鸣!左掌心里,在那粒沉寂的、布满细密裂痕的金粟深处,那缕曾挣扎着破壳而出的、微弱却精纯的嫩绿剑意猛地一颤!不再是无根浮萍,而是如同根系扎进了沃土,竭力引动铜鞘传递过来的那份厚重温润之力!

一丝难以察觉的、带着初生般稚嫩却又异常倔强锋芒的“剑意”,第一次自他心田涌起,循着握鞘的手臂,微弱却清晰地逆流而上,传递到那温润厚重的铜鞘之内!

嗡…!

铜鞘在他手心极轻微地震颤了一下!似惊讶,又似终于等到了那个迟来的呼应!鞘身表面温润的光晕骤然内敛了一瞬,紧接着,一股更柔和、更贴合心意(而非本能对抗)的力量反哺回陆砚的手心!那原本只能被动隔绝凶煞的力场,骤然多了一种隐晦的“引导”!一部分极其精纯微弱的庚金寒煞,没有被硬生生隔绝,反而像是被一只温和的手引导着,经过鞘身的微妙传导,滤去了那蚀骨销魂的狂暴凶性,只留下最精纯、带着冰冷意志的庚金锐气!这缕温顺下来的寒煞细流,如同冰凉甘冽的山泉,在陆砚主动引出的那丝幼嫩剑意牵引下,精准无比地注入了他左臂最深、最痛的那道裂开的骨缝经脉之中!

“嘶——!”

无法言喻的剧痛伴随着极度的冰冷与锐气强行灌入!就像有无数冰冷的钢锉直接刮擦着断裂的骨头和被污血粘滞撕裂的神经!陆砚的残躯在水中猛地痉挛,牙关几乎咬碎!

然而这痛苦之后,一种诡异的感觉浮现。

那原本在妖力侵蚀下麻木溃烂的边缘血肉,被这股冰冷精纯的“温和”煞气流过,溃烂竟然被强行冻结、遏制!骨缝深处那如同附骨之疽般蚕食生机的顽固妖力,第一次,在这寒潭底,遇到了能够与之抗衡的力量!如同滚烫烙铁遇到了零度寒流!虽然无法立刻根除,却在这冰冷冲刷中被暂时“冻僵”,侵蚀的势头被硬生生拖住、延缓!

剑意淬体!

一种近乎狂喜的战栗感冲上陆砚的脑海!他强忍着那非人的剧痛,更专注地维系着掌中金粟中那缕初生剑意与铜鞘的联系,如同引导着一泓微弱的清泉,艰难却执着地冲刷着自身如同千疮百孔的破陶罐般残破的躯壳!

就在陆砚沉沦在这初悟与痛苦交织的锤炼中时——

咔嚓!咔嚓!

沉闷而厚重的岩石摩擦声,突兀地在潭底最深处响起!这声音穿透粘稠的寒煞潭水,带着某种古老机械重新启动的滞涩,震颤着传递开来!

声音来源是潭底一侧那黝黑光滑、浸没在庚金矿脉深处的岩壁!

陆砚猛地从淬体的专注中惊醒!那“触”的感知全力延伸过去!岩壁表面依附的、如同活物般缓缓扭曲蠕动的深蓝暗银交杂的庚金矿脉,竟在某种无形的力量驱使下,如同受惊的蛇群般剧烈翻滚蠕动起来!

嘎吱…轰隆!

大片的矿脉光泽陡然黯淡!那片被矿脉覆盖的岩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缓缓地向内倾斜、滑开!露出了后面一个极其光滑、边缘流转着微弱古铜色金属光泽的——方形洞口!

洞口后方,深邃的黑暗通道向不知名的地底深处延伸,散发出一种混合着腐朽机油、古旧青铜以及……一丝若有若无血腥气的复杂味道。一股极其沉郁、仿佛尘封千万年的死寂空气,从洞口深处涌出,卷动着粘稠的庚金寒煞翻滚!

陆砚的心骤然绷紧!潭底有密道?!

未等他细想——

轰!轰隆!

头顶上方更剧烈的爆炸声伴随着水流异常的搅动传来!冰冷的潭水中卷入了大量焦灼、灼热的杂质,显然追兵在潭边发动了更强的轰击!巨大冲击波夹杂着炽热的碎片狠狠砸入水面,在寒潭深处激起混乱的暗流!裹挟着陆砚的身体,让他失去掌控地翻滚!而那个刚刚露出的黑沉沉洞口,如同一个通向地府深渊的巨口,无声地悬在那里。

追兵在上!潭底异变!去路就在眼前!

必须做出决断!

陆砚强行收回掌控身体的剑意,握紧铜鞘,凭着那股新生的微弱力量抵抗暗流,竭力朝那洞口方向游去!潭底泥沙被激烈的暗流搅动,遮蔽了光线。就在他接近洞口边缘时,感知中一片狼藉的潭水猛地扫过一个沉在入口角落的黑影!

是人!

是云苓!她半个身体蜷在入口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湿透的靛蓝短打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略显单薄的身形。她似乎也刚刚爬上岸,正剧烈地喘息咳嗽着。她并未察觉从潭水中冒头的陆砚,而是死死盯着洞口内幽深的通道。那张沾满水珠、略显苍白的脸上,此刻凝结着冰封般的怒意和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与痛苦!

“引魂…血槽……”云苓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从咬紧的牙关中迸出火星,她染血的指尖深深抠入身下那冰冷、布满奇异划痕的金属地面!“竟是活祭…启动?!”

陆砚踉跄着扑上洞口。脚下一软,跪倒在冰冷的地上。一股浓烈的金属锈蚀味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血腥气息钻入鼻腔。他顺着云苓的目光看去,心脏猛地一沉!

洞口之内并非通道!这是一片不大的方形石台空间。石台四周矗立着几根粗大的、布满铜绿斑点的金属立柱,柱体上镌刻着复杂而规整的几何凹槽与线条,依稀可见墨家机关风格。而在石台的正中央,却是一幅足以让任何人脊背生寒的景象!

那不是一个祭坛。更像是一个巨大、方形、嵌入地面的——浴池?或者说,一个放大了百倍、布满暗红锈迹的青铜凹槽!凹槽的四壁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如同凝固血浆般的黑红污垢,浓重的血腥气正是由此散发出来!凹槽底部,则分布着密密麻麻、婴儿拳头大小的圆形孔洞,深不见底,如同一个个通往地狱的咽喉!更触目惊心的是,在这巨大的“血槽”边缘,躺着一个微微抽搐的苍老身影——晏无锋!

老人胸前的衣襟早已在寒潭水中散开,露出下方那副由无数痛苦姓名烙印组成的血肉“战袍”。那血色文字在昏暗光线下更显狰狞。一道道细微的、暗红色如同活物血脉般的“丝线”,正从血槽壁上的污垢深处延伸出来,像是闻到血腥味的蚂蟥,争先恐后地刺入他裸露的胸膛,贪婪地缠绕上那些构成姓名的、仿佛刻入骨髓的凹痕!晏无锋的身体在无意识地剧烈抽搐着,每一次颤抖都伴随着暗红丝线贪婪的吮吸,似乎他全身的精血与最后残留的生命力,都在通过这些细丝被强行抽入那黝黑深邃的凹槽孔洞之中!随着这种抽吸,石台边缘那几根粗大的铜绿立柱上,一部分黯淡的凹槽线条,如同被点燃般,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亮起了一丝丝微弱、却带着浓烈不祥的暗红血光!

“晏老!”陆砚嘶吼出声,挣扎着就要扑过去!哪怕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呻吟抗议!

“别过去!”云苓厉声喝止,动作更快!她染血的衣袖猛地甩出几道乌光!

铛!铛!

锐响刺耳!几根已经攀上晏无锋脖颈、试图缠向头颅的暗红丝线应声而断!断裂处竟喷溅出带着热气的粘稠血浆!云苓的手也在颤抖,不知是因为刚才弩箭的巨大消耗,还是眼前的景象带来的冲击。

“没用了!”云苓的声音在颤抖,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悲愤与冰冷,她的目光死死钉在血槽底部那些深幽孔洞上。“血祭…已经连通!他现在就是这‘枢机血槽’唯一的钥匙!活着的钥匙!强行斩断血契丝线…立刻就会引发底层机括‘熔断’!整个入口会瞬间彻底自毁坍塌!连神念都逃不出去!”墨家机关设计的残酷之处在此刻显露无疑,活祭者一旦连接枢机,就成为禁忌系统的一部分,外力截断等若触发最终反制!

陆砚僵在原地,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梁骨爬遍全身。他无法理解!白鹿书院不是正道圣庭吗?如何会有这等邪魔手段?“这就是…你说的…书院留下的底牌?!”每一个字都沉重无比。

“是底牌…”云苓的声音像是冰棱摩擦着地面,她的视线从那缓缓被血色浸染的铜绿立柱上移开,死死投向洞口深处那片更浓郁的黑暗通道。她的拳头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但被偷换了…被那该死的…贼!!”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滔天的恨意!带着一种面对至亲背叛时才有的切齿之痛!她猛地抬手,指向通道深处侧壁上一点极其微弱、似乎刻意隐藏、但在场唯一能激活入口机关血脉引发的血光映照下渐渐显露的东西——

一个深深的、古老的印痕!仿佛用巨力在坚硬无比的通道石壁上狠狠压出的图腾!

图案并不复杂:一只形态狰狞、布满锯齿状金属外壳的巨虫!它长吻昂起,张开的口器内部,不是利齿,而是无数高速旋转、反射着冰冷光泽的金属链锯!巨虫的头颅与长吻构成了一个极度扭曲的图形,但那图形整体,赫然是一个结构繁复的墨家徽印!一只冷硬无情的吞噬机关兽!

“吞岳?!”云苓念出这两个字,如同吐出一口滚烫的毒液!她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三十年了…三十年了!好你个吞岳!好你个机关城!你这背叛墨家、将巨子一脉血脉谱系卖给仙盟的畜生!白鹿书院耗尽心力构筑、最后唯一的退路‘莽山藏兵冢’…你竟敢偷梁换柱,把它的大门枢纽,改成了……吞噬我们墨家血脉、用活人精血启动的吃人怪物?!!”

通道深处,原本死寂的黑暗,随着云苓那充满血泪控诉的声音在洞壁间激烈撞击回响,仿佛被点燃了某种引信——

嗤!嗤嗤嗤嗤!

石台后方幽深通道的两侧石壁深处,亮起了两点红光!

紧接着,是四点!八点!十六点!成百上千点!

如同黑暗中骤然睁开无数猩红的眼睛!每一对红光之间的石壁上,都隐隐浮现出巨大而繁复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凹刻立体图案——那并非墨家常见的精巧几何与天地星辰,而是一个个扭曲蠕动、裂开獠牙巨口的管状吞噬器官!这些狰狞的石刻仿佛活了过来,在跳跃的红光映照下,散发出对生命精血极度贪婪的饥渴!如同无数条来自九幽的狰狞蠕虫,在石壁中发出无声的咆哮!

整条通道,骤然间变成了被无数张渴望吞噬血肉的巨口觊觎的死亡甬道!

血腥气与金属的锈蚀味道混合着,浓得让人窒息。巨大血槽中晏无锋微弱抽搐的身体还在持续散发着生命的光与热,但这份光亮在通道深处成片亮起的猩红吞噬纹路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那缕从他掌心金粟刚刚破茧而生的温润剑意,在这突如其来的邪诡地狱入口前,也被映照得异常脆弱。

寒潭之上的追杀雷暴,此刻听来竟似远在天边。真正近在咫尺的绝境巨口,正伴着千万点妖异红光,在他们面前,缓缓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