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嶷山脉莽莽林海深处,夜风呜咽如泣。
陆砚感觉自己像一具被钉在狂风中的破旧皮囊。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断裂般的剧痛,左臂被妖力侵蚀的伤口如同火焰灼烧,更恐怖的是识海中那柄千江断脉锋残留的凶戾气息,正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噬咬着他的意志!眼前的世界,血色阴影已经从模糊的边界蔓延开来,彻底吞没了左半视野,右眼所见也蒙上了一层不祥的灰翳,仅剩下微弱的光感,只能勉强辨认出前方云苓那一抹模糊移动的靛蓝色轮廓。
全靠本能!全靠一股从胸腔深处、从紧握在左手的载道铜鞘传来的一丝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力量支撑着!这力量温润厚重,却又隐隐带着一种沉埋千年、亟待释放的震颤渴望,如同紧裹在顽石下的熔岩!
“不能停!走!”老乞丐——或者说,白鹿书院末代守碑人晏无锋的声音在风中嘶吼,带着一种油尽灯枯的虚弱,却更含刻骨的焦急!他佝偻的身影紧跟在云苓之后,破烂的衣衫在疾风中猎猎作响,胸前那血肉刻录的无数姓名烙印处,血光黯淡如风中残烛。
轰隆!哐当!
身后极远处的天穹,沉闷的巨响与金属扭曲断裂的刺耳杂音如同跗骨之蛆,从密林上方沉闷传来!那是催命的符咒!紫微星斗阵正在狂暴地撕裂、推平路径上的一切阻碍,山岩崩裂,古木成齑!紫电般的光弧即便隔着浓密树冠的遮挡,依旧时而映亮半边天幕,将三人奔逃的身影在狰狞的枯枝断影下拉得又细又长,如同随时会被黑暗与毁灭吞噬的幽灵!
“他们…有追踪器!就在…你身上!!”云苓的声音混合着气流刮过的锐响,冰冷而急促地从前方传来!她并未回头,疾行中右手不断从腰间的皮囊中弹出一些细小如蚊蝇、闪烁着微弱荧光的金属颗粒,悄无声息地没入沿途的树洞、岩石缝隙甚至野兽尸骸之中!那是简易的墨家“乱流引”,能形成短暂的灵力流扭曲,干扰追踪。
追踪?在我身上?陆砚心头剧震!他立刻想起最后关头,那从金粟中引导出的、源自地脉深处的灰气洪流!是那股气息?!如同黑夜中的烽火,暴露了他们!
就在这时,一股浓烈到几乎令人作呕的铁锈混合着死鱼内脏般的腥风猛地从前方的阴暗林地中狂卷而来!
危险!!
陆砚仅存的模糊视线捕捉到几道如同融化的阴影般、扭曲扑来的暗影!
“吼——!”
低沉的、仿佛无数烂泥在喉咙里翻涌的嘶吼炸响!四条体型如牛犊、通体覆盖着半融化状泥浆硬壳、露出下方腐烂血肉和惨白骨刺的尸儡妖犬从两侧树丛中猛扑而出!它们没有眼睛,头部位置只有两个散发着惨绿荧光的空洞!张开的大嘴中,细密的、沾满粘稠黑液的骨刺利齿交错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恶风直扑陆砚和晏无锋!
它们身后,更高处,一个几乎与暗夜融为一体的干瘦佝偻身影悬在一根干枯枝丫上。那人裹着一件破旧的、沾染着诡异油彩的灰色道袍,脸罩一张粗陋的木壳面具,面具上画着一个僵硬的、淌着油彩泪痕的笑脸。他手里捧着一个造型诡异的瓦罐,罐口黑气缭绕,无数细如发丝的惨绿丝线连接着他枯瘦的手指和下方的四条妖犬!
“玄阴派‘驱尸奴’!给老夫留下鞘!!”佝偻灰袍人发出如同磨铁般刺耳的怪笑,袖中飞出一道惨白符箓,直射晏无锋!
晏无锋此刻已是强弩之末!面对扑来的腥风尸犬和阴符,他脸上闪过狠厉与悲愤,竟不退反进,准备拼着仅剩的血气硬撼!口中嘶吼:“走!去找——寒——潭——!”
就在这生死一瞬!
陆砚的动作比濒死的晏无锋更快!他没有退!甚至没有时间调动那微弱的浩气!如同在栖霞镇巷口挥刀般的本能占据了一切!他猛地将手中沉重冰凉的载道铜鞘如同攻城锤一般,不顾一切地狠狠捅向迎面扑来的那只最大尸犬的血盆大口深处!
没有预想中撞击骨肉的闷响!
“嗡——!”
一声低沉、如同深海巨鲸鸣唱的奇异嗡鸣,猛地从铜鞘捅入尸犬喉管的瞬间爆发出来!那看似沉重古朴的鞘身,竟爆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噬之力!尸犬腐烂粘稠的身躯如同冰雪遇烈阳,被捅入铜鞘的那部分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败、干缩、风化成灰!连带着它体内操控的惨绿丝线也疯狂黯淡下去!
与此同时!
噌!一道清越到刺破夜色的锐响!陆砚背后紧缚着的、被破烂布条捆在身上的那柄千江断脉锋,竟毫无征兆地自动激鸣!剑柄处的暗金蚀坑骤然亮起!一股饱含饥饿与杀戮渴望的凶戾意念猛地顺着陆砚握鞘的手臂反向冲击他的心神!他右眼仅存的视野瞬间被狂暴的血色淹没!仿佛看到无数蛟龙被斩杀时的血影嘶嚎!
剑与鞘!一凶兵!一约束!在接触腐尸气息的刺激下,开始了本能般的角力!也在疯狂争夺着陆砚这具残破身躯的控制权!
“呃啊!”剧痛与混乱撕裂识海!陆砚喉头腥甜,踉跄跪倒!
“找死!”悬在树上的驱尸奴又惊又怒,尖啸一声,驱动剩余三头尸犬绕开那诡异的铜鞘,直扑因剧痛跪地的陆砚面门!
嗖!嗖嗖嗖!
就在尸犬利爪即将触及陆砚脸庞的瞬间!
三道细微却致命的乌光从侧面林荫处电射而至!精准无比地贯入了三头尸犬脑后那连接惨绿丝线的微小骨瘤之中!
噗嗤!
如同烂果子被捏爆的声音!三头凶厉的尸犬瞬间僵直在原地,腐烂的脑袋如同朽木般炸裂开来!腥臭粘稠的脑浆迸溅!
树上的驱尸奴发出一声凄厉惨嚎,捧着的瓦罐“咔嚓”碎裂!他本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从树枝上直直栽落!
是云苓!她不知何时已绕到侧面,手中紧握着一把如同鹰隼利爪般的奇异金属手弩!弩机后方连着一截细长的、如同古筝琴弦般的半透明丝线,正是墨家暗器“裂魂丝”!她脸色苍白如雪,显然催动这凶器对她负荷也极大!弩身上的机括还残留着微微的颤鸣。
“走!”云苓厉喝一声,一步上前,单手粗暴地抓住因心神剧震而暂时失神的陆砚后领,另一只手也同时架住了几乎瘫软的晏无锋,脚下蹬地!三人如同被弓弦弹出的利箭,朝着晏无锋方才嘶吼的方向——弥漫着更加浓郁水汽与一种奇特金属寒气的更深处莽林疾掠而去!
紫微阵的碾压轰鸣还在逼近!死亡的阴影依旧盘旋头顶!
不知跌跌撞撞地奔逃了多久,空气中那浓郁的湿气与奇异的金属锈味已浓烈得刺鼻。
前方豁然开朗!
一条狭窄幽深、几乎垂直于地面的断崖裂谷出现在眼前!断崖下数十丈,竟并非黑暗,反而泛着一种奇异的、温润的银白色光晕!那是来自一潭深不见底的潭水!潭水表面光滑如镜,倒映着上方崖壁嶙峋怪石和残余的紫电余晖。奇异的是,潭水并非清澈透明,而是呈现出一种极其凝稠、如同融化的水银般的质感!散发出刺骨的寒气与浓郁无比、几乎凝成实质的庚金辛锐之气!更令人心悸的是,潭水边缘、乃至潭水之下黝黑的岩石缝隙中,隐隐可以看到大量如同活物般缓慢扭曲移动、散发着深蓝与暗银交杂冷光的金属脉络——那是沉积了不知多少万年、早已异变生出灵性碎片的庚金寒铁矿脉!
寒潭!
“就是…这里!”晏无锋如同燃尽的蜡烛,声音微弱却带着最后的执念,指着下方那反射着金属光泽的诡异寒潭,喘息着,“书…书院…最后一张底牌…此地…寒煞淬金精…能…能平衡那凶剑的…暴戾…也能…助鞘压制它…压制它!”
他挣扎着,几乎是用尽最后力气,猛地从怀里掏出一卷散发着极其古老、微带檀香气息的陈旧皮革卷轴!卷轴边缘残留着焦痕,显然曾经历过大劫!
“拿着!”他一把将这皮卷塞进因冰寒潭气刺激而稍许清醒些的陆砚怀中!“‘太玄…锻兵策’…最后九页…炼鞘…也炼人!想活…想胜…跳下去!让金铁煞气…洗去神念污秽…让鞘…护着你!剑…交给潭底的…庚金精魄…去咬!去磨!”
他话音未落!
轰隆!咔——嚓!!!
身后不足百丈!一道耀眼的紫色雷光如同天神挥舞的巨鞭,狠狠劈落!瞬间将一株需要十人合抱的千年铁鳞木连根炸成漫天燃烧的碎片!破碎的木屑与燃烧的枝叶如同火雨般溅射过来!一股焦糊与毁灭的气息扑面而来!
追兵已至绝壁之畔!
“没时间了!跳!”云苓当机立断!她猛地一把推开陆砚和晏无锋!同时袖中射出数道带有倒钩的细索,钉向崖壁深处!
陆砚在巨大的推力下,只觉一股刺骨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全身!怀中那沉重的铜鞘与背上躁动不安的锈剑同时发出嗡鸣!
他没有选择!死亡的紫电悬在头顶!怀中是书院遗孤的托付!
跳!!!
冰冷刺骨的凝滞潭水瞬间没顶!那不是水!更像是无数细密的、带着极寒针芒的液态金属粒子顺着毛孔甚至伤口强行钻入体内!如同亿万冰针同时刺入骨髓!冻结血液!侵蚀灵魂!识海中那柄凶戾血剑的虚影发出无声的尖啸!同时,紧握在手的铜鞘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温润白光,如同最坚韧的渔网,死死兜住那股肆虐的凶戾,艰难地抵抗着液态金属的渗透!
身体在可怕的重量与冰寒中急速下沉!
潭水之外,断崖边缘!紫云翻涌!
一个身着星辰法袍、面容笼罩在朦胧星光之后的身影(天机阁长老凌虚子)悬于半空。他并未看那深潭,冰冷无情的目光扫过下方,落在了被钩锁悬在崖壁上的云苓,以及被她用身体勉强护住、已经昏迷垂死的晏无锋身上。
“逃?又能逃去哪里?”凌虚子的声音如同万载寒冰在摩擦,带着碾碎蝼蚁的漠然,“白鹿余烬,也配扰动星轨?把鞘交出来,给你们一个解脱,免受炼魂之苦。”
寒潭之下,无尽的黑暗与刺骨冰寒之中。
陆砚的神智在剧痛与冰寒的夹击下已濒临涣散。
他仅存的模糊视觉彻底消失!右眼也被永暗吞噬!
但就在这绝对寂静、连挣扎都如同凝固胶水的深寒绝境中!
他紧握铜鞘的左手掌心深处!那粒因连番血战透支、早已黯淡如豆、摇摇欲坠的金色“粟米”,在载道铜鞘的磅礴温润力量与潭底狂暴庚金寒煞的双重极限冲刷、挤压、撕扯之下——
咔…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却仿佛响彻在陆砚灵魂深处的破裂声!
如同种子顽强的顶开冻土!
那粒沉寂的金粟表层!裂开了一道细微、却透出无尽生机的嫩绿缝隙!
一点细微、纯粹到不含一丝杂质、凝聚了陆砚所有不屈意志的浩然剑气,如同破晓刺穿永夜的第一缕光线,从那嫩绿的缝隙中,顽强地探出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