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丐那干涩破碎的狂笑戛然而止！如同一只被扼住喉咙的野鸭。
整个山坳死寂。
枯树上残留的几片朽叶都停止了摇摆。寒风仿佛也在这一刻凝固，不敢惊扰那褴褛老丐身上骤变的气息。
陆砚撑在冰冷腐叶上的手指兀自微颤着，那清晰的、硬质冰冷的触感，以及更深沉的、仿佛沉睡地心脉搏的微颤律动，正透过浸透污泥的掌缘皮肤，清晰地传入他麻木的身躯！这律动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之力，左臂撕裂的伤口痛楚竟有所缓解，更让他识海中那柄千江断脉锋所残留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阴戾江蛟残念都微微沉寂下去！
他猛地抬头，撞上的是老丐那双枯槁、深陷眼窝里的眸子！
哪里还有半分浑浊、麻木、讥讽与漠然？！！
那双眼睛里的尘埃仿佛被无形的风拂去，只剩下刺骨的、冰封千载般的清醒！更深处，是近乎噬人的锐利与死寂千年后骤然被点燃的、足以焚化钢铁的怒火！那怒火并非针对陆砚，更像是在燃烧着某种横亘于时间之河上的、巨大无边的不公与血仇！
他佝偻的身躯并未挺直，但蜷缩的姿态却瞬间蕴满了引而不发的恐怖力量，如同一头在落叶堆中蛰伏了万年的凶兽陡然睁开了眼睛！冰冷、凶戾、沧桑！
“感觉到了？”老丐的声音变了！不再嘶哑破碎，而是低沉、嘶哑、带着一种金属刮擦锈蚀巨石的沉重与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入耳膜，“多少年了…泥犁血海，枯骨成堆，碾落九幽的魂魄都在梦里听到这声脉响！载道之鞘…终于…醒了！”
“载道之鞘？”云苓冰冷的声音带着极度的戒备响起！她已不着痕迹地侧移半步，挡在了陆砚身侧前方不足三尺之地！右手悄然缩入袖中，袖口微微隆起，显然握住了某种机关利器！左手的青铜星盘上，那枚指向前方的七棱水晶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光芒，嗡嗡急震！
老丐根本没理会云苓的戒备，他那双燃着冰焰的眸子死死钉在陆砚的手指，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带着刻骨铭心的恨意与某种苍凉到极点的悲怆：“你这柄染过蛟血、镇过伪神、吸尽了河底三百年戾怨沉疴的杀器，说到底，只是一柄残缺的‘凶兵’！若无那‘鞘’的约束与抚顺，即便斩尽神魔，亦最终会侵蚀持剑之魂，永堕无间！白鹿书院的圣火…最终淬炼成的…不是什么开天辟地的神兵…就是装这把凶兵的鞘！也是它…唯一的钥匙！”
陆砚心头巨震！老丐的话点透了他一直隐隐担忧的巨大隐患！千江断脉锋的反噬之猛烈，让他左眼几乎彻底失明！而此刻掌下那冰冷坚硬之物与锈剑之间的呼应交鸣，以及那种能抚平剑魄戾气的奇妙律动…难道这就是“鞘”？！
“还等什么？！”老丐猛地暴喝一声，声如霹雳！震得废墟间几片残雪簌簌而落！“挖出来！这书院的血债该还了！这把沉埋千载的镇世枷锁——该动了！”他猛地指向陆砚手指所按之地！
他的暴喝仿佛触动了某种无形的警报！
“嗡——！”
一声极其低沉、却又如同在灵魂深处拉响的巨大弓弦震动声，毫无征兆地在极高极远的天穹之外响起！
紧接着！
陆砚和云苓几乎同时抬头！
只见九嶷山脉上方那原本铅灰沉郁的天空，猛地被一片妖异的浓紫色覆盖！如同打翻了巨大无比的砚台！紫云翻滚，瞬间遮蔽了整个山坳上空！云层之中，并非雷电奔涌，而是密密麻麻、闪烁着幽光的巨大星体虚影在急速流转、定位！一张庞大到足以覆盖数座山峦、完全由点点星光与玄奥轨迹构成的天罗星图正在紫云深处飞速成型！一股湮灭万物、抹平存在痕迹的恐怖气息，如同冰冷的铁幕，轰然从云层深处倾轧而下！空气瞬间粘稠如同水银，重得令人窒息！
“紫微星斗灭绝神符阵！他们来了！”老丐眼中那燃烧的冰焰骤然升腾到极致！没有丝毫意外，只有早已料定的、等待千年的决绝！“好快！快得如同闻见血味的秃鹫！”他猛地一把扯开自己胸前那褴褛得不成样子的百衲衣！那枯瘦如柴骨、布满污垢的胸膛上，赫然刻满了密密麻麻、无数个细如蚊蚋的名字！每个名字都如同最深的伤口刻进血肉骨髓，在昏暗天光下散发着微弱却惊心动魄的红芒！
“书院万灵血碑？！”云苓失声低呼，眼中第一次露出无法掩饰的震惊！传说中白鹿书院遇劫时，有守院弟子以心血精魂为引，刻录同门殒命之姓名于石壁之上…竟被此人烙在了自己干枯的骨肉之中？！
轰隆——！！！
如同天倾地陷！紫云之中凝聚的庞大星图猛地投下数十道深紫色的凝练光柱！精准无比地轰向无字碑区域！每一道光柱都带着足以蒸干湖泊、击碎山峦的毁灭性能量！目标赫然是无字碑下的“鞘”以及…所有人！
“想灭最后薪火？！问过老子没有？！”老丐猛地踏前一步！整个人气势暴涨！那佝偻身躯第一次挺得笔直！如同千载青松拔地而起！一股难以形容的、饱含书卷圣贤之气却又混杂着无边血腥暴怒的磅礴力量，混杂着无数名字的血光，从他枯朽的身体里轰然爆发！他枯瘦的手指在空中疾速划动，留下道道灼目的血焰轨迹！一道复杂玄奥的阵法印记瞬间成型！与头顶落下的灭世紫芒狠狠撞在一起！
“砰——！！！”
巨大的轰鸣在山坳中爆开！血光与紫芒疯狂对冲消弭！老丐蹬蹬蹬连退数步，口鼻溢血！那强行支撑的傲骨瞬间弯折下去，气息急剧萎靡！但他眼中战意更盛！血焰阵法只是勉强阻了一瞬，更多的、更恐怖的紫芒光柱撕裂残余血光，再次轰然落下！
生死，只在刹那！
就在这灭顶之灾降临的瞬间！陆砚心中再无一丝犹豫！所有的疑虑、惊骇都被一种源自血脉深处、如同大地胎动般的脉动化为力量！那是“鞘”的呼唤！
他低吼一声！右手猛地发力！五指如钩，深深插入了脚下冰冷的、混着腐叶的泥土之中！
触手冰冷、坚硬、如同最古老的玄武岩！
他双臂的浩然气，他那粒金粟中的最后生机，甚至那柄锈剑在鞘的感召下所释放出的微弱呼应之力，尽数毫无保留地灌注于十指！用尽全身力气，以断碑为圆心，向着那冰硬之物的轮廓奋力挖掘！
泥土翻飞！腐叶四溅！指尖血肉瞬间被碎石划破，鲜血混入泥泞！
短短一息！
在他的手指几乎触及那冰冷硬物边界的刹那！头顶致命的紫芒光柱已然撕裂老丐最后的防御，带着死亡的尖锐厉啸扑顶而下！冰冷的光芒照亮了云苓猛然抬起、正要激发未知墨家机匣的苍白侧脸！照亮了老丐眼中混杂着不甘与解脱的复杂光芒！
陆砚目眦欲裂！手指不顾一切地猛抠！
嘎吱！
一声如同远古之门开启的沉重摩擦之音，在泥土深处响起！
一道微弱、却足以穿透漫天紫色死亡光华、纯净到不带一丝杂质的温润白光，猛地从陆砚挖开的土坑裂隙中透射而出！
那光并不刺目，却带着一种足以抚平一切狂躁与毁灭的安宁力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
在这道纯净白光照耀之下，那看似无可阻挡的灭世紫芒，竟如同被投入无形熔炉的坚冰，在接触到白光的瞬间，速度肉眼可见地迟滞、消融！
虽然仅仅是一刹那的迟滞！
但对于云苓来说，足够了！
“退！”云苓厉喝！她右手袖中那暗藏的机巧已然激发！不是攻击，而是防御！数十枚指头大小、通体缠绕着细密导灵银丝的黝黑“沉渊珠”如天女散花般射向上空！在与紫芒接触的瞬间猛烈炸开！没有惊天动地的威力，却爆发出大片粘稠、沉重如泥沼般的黑色奇异烟气！这些烟气仿佛拥有吞噬能量的特性，将降临的紫芒短暂地缠绕束缚！
趁着这争来的电光石火的一隙喘息！
陆砚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土坑深处那冰冷的、布满奇异玄奥纹路的硬物边缘！他猛地发力！
“起——！”
轰！
伴随他一声怒吼！一件长约三尺有余，通体呈现出仿佛承载了万载岁月沉淀的温润古铜色泽、形制简朴到了极致、没有任何多余雕饰的长条形硬物，被他从那千年尘封的泥土中硬生生拔了出来！
“鞘——！”老丐咳着血，嘶哑的声音里充满了狂喜与无法言喻的激动！
此物一出！那道源自其身的纯净白光骤然膨胀！仿佛一道无声的屏障扩展开来，瞬间将陆砚、云苓、老丐和那半截无字碑一同笼罩在内！
嗡——！！！
就在光罩成型的刹那！那被沉渊珠迟滞、被白光净化的残余紫芒光柱终于彻底落下！
轰！轰！轰！
光罩剧烈震荡！如同无数重锤猛击巨鼓！纯净白光明灭不定！陆砚只觉得仿佛整个山坳的力量都通过自己紧握的铜鞘传递到了双脚！他死死握着这冰冷的古物，如同扎根大地的古树，双臂巨震，喉头腥甜上涌！整个身体像是要被狂暴的能量撕碎！但那温润白光死死顶住了冲击！
光芒爆闪之后！紫芒消散！
光罩并未破碎！虽然黯淡许多，摇摇欲坠，但终究顶住了这第一轮绝杀！
然而！危机远未结束！
“白鹿余孽！窃天残器！今日尔等绝无生机！”一个冷漠无情、如同万载玄冰摩擦、不带丝毫人类情感的声音，清晰地穿透紫云星图，直接响彻在每个人心头！带着碾压神魂的无上威严！巨大的星图再次流转，中心处一点恐怖的亮紫色正在飞速凝聚！远超之前的毁灭气息弥漫开来！
“呵…咳…咳咳…”老丐踉跄着站直，抹去口鼻间的污血，破烂的衣衫下，那刻满姓名的胸膛剧烈起伏，他却咧开一个染血的笑容，看向死死紧握铜鞘、顽强抵抗的陆砚，眼神锐利如刀：“小子！看好了！这便是我白鹿书院的道！这便是…薪火相传！”
话音未落！他猛地扑向了废墟边缘一处仅存的、由茅草和几根焦黑木梁勉强支撑、早已腐朽不堪的半塌草屋！
在陆砚和云苓惊愕的目光中！
老丐一脚踏入草屋！枯瘦如鬼爪的右手猛地扯开了茅屋正梁上缠绕着枯藤苔藓的腐朽茅草！
那根看似寻常的焦黑主梁之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竟深深镌刻着成千上万个蝇头小字！那不是功法符箓！而是一个又一个普通平凡的姓名！有“东街张铁匠”、“西市李货郎”、“灶房吴大娘”、“蒙童孙小狗”……
那竟是——书院当年所有凡俗帮工、厨娘、洒扫、乃至附近受书院庇护、自愿留下的贫苦百姓的名字！ 以最朴拙的刀法，刻进了这根支撑着书院最后一方矮檐的梁骨深处！
老丐猛地一掌狠狠拍在这刻满凡人姓名的梁木上！他体内仅存的、混杂着血书烙印的驳杂力量与心头精血，尽数不顾一切地灌入其中！嘶声吼道：“墨家丫头！助我——！”
云苓眼中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锐利光芒！她瞬间明白了老丐的意思！没有丝毫犹豫！左手的青铜星盘猛地亮起！盘内七棱水晶咔嚓碎裂！化作七道细若游丝、却带着精准无比轨迹的湛蓝光线，瞬间钉入茅草屋东南西北上下中七个方位！
以星辰导引凡尘！
“起！”云苓清喝！
嗡——！！！
那根刻满凡名的焦黑梁木仿佛被注入了不朽的灵魂！骤然爆发出亿万道细如发丝、却凝练如金针的赤红色光焰！每一道光焰都带着凡夫俗子劳作一生的执拗、生儿育女的牵挂、挣扎求存的坚韧！如同千百年来凡俗红尘最深沉不灭的烟火气！
“万民薪火何在？！护我道种不灭！”老丐的声音如同杜鹃啼血！
伴随着他撕心裂肺的咆哮！
哗啦——！！！
那亿万道微弱的、却蕴含着惊天动地凡俗意志的赤红光丝！如同找到了最后的归宿！轰然汇聚！尽数注入陆砚手中那柄古老铜鞘！
嗡昂——！！！
铜鞘猛地震颤！发出一声沉重古老、却又宏大悲怆到无法形容的轰鸣！仿佛千万黎庶在无尽苦难中爆发出的怒吼！
那笼罩着陆砚等人的纯净白色光罩瞬间染上了一层温暖炽烈、如同炉灶底薪炭燃烧的赤金色泽！光罩表面！无数个虚淡却清晰的、属于樵夫、农人、匠人、妇人、儿童的剪影身影咆哮着浮现、交织！构成一张庇护的信念之网！
几乎同时！
轰隆！
一道比之前粗壮十倍的、缠绕着毁灭性星光的紫芒巨柱，如同天神投下的裁决之矛，从紫云星图中心朝着无字碑和铜鞘轰然劈落！
嗤啦啦！！！
恐怖的紫色雷柱狠狠撞击在铜鞘加持下的赤金光罩之上！能量疯狂湮灭！光罩剧烈震荡！陆砚只觉得手中铜鞘变得滚烫无比，如同托着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那亿万凡民的怒吼与信仰冲击着他的心神！他死死咬牙支撑！虎口炸裂！鲜血顺着手臂流淌而下，染红了冰冷的鞘身！
“撑住！！”云苓双手结印，额头冷汗涔涔，七道湛蓝导灵光线被能量洪流冲击得明灭不定！老丐则已经半跪在地，眼神燃烧着最后的疯狂！
就在这时！
嗡——！！！
异变再起！
陆砚体内那粒在铜鞘力量与凡名信念双重激荡下的金色“粟米”，猛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金芒！这光芒并非攻击，而是一种奇异的、如同种子破土般的指引！
光芒瞬间穿透赤金护罩，直射苍穹！
不想上！ 竟然违背常理地，直射众人所在的废墟大地深处！
轰隆隆隆——！！！
大地深处！在陆粟金芒照射之处！一股浩瀚、磅礴、却又充满了无尽荒芜枯寂气息的灰色气流，如同沉睡万年的巨兽被惊醒，猛地从地脉深处被引导出来，沿着金芒的轨迹，破开地表裂缝，直冲云霄！朝着那庞大的紫微星图狠狠冲去！
这气息？！灰劫？！！
老丐的瞳孔骤然缩紧如针尖！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无比深刻的惊惧与茫然！紫云之中催动大阵的存在，似乎也因为这突如其来、与“灰劫”同源的异种气息而出现了瞬间的迟滞与错愕！紫芒巨柱的能量为之一顿！
趁此天赐良机！
“就是现在！”云苓厉喝！
“冲出去——！！”陆砚咆哮！趁着紫芒被灰气干扰瞬间削弱的机会，他双手猛地将铜鞘向上方一扬！
笼罩他们的赤金光罩骤然收缩！化作一道凝练到极致、缠绕着无数凡名虚影的光流！
光流炸开！如同最决绝的焰火！硬生生在庞大紫芒巨柱撕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三道浴血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在那道凝聚了万民薪火的赤金光流掩护下，冲出紫芒覆盖的死亡核心，朝着九嶷山脉更加莽荒的深处亡命急遁！
身后，紫云翻涌，灰气弥漫，星图错乱！惊怒的威压如同风暴般席卷四野！一场更加惨烈的追逐，才刚刚开始！薪火已燃，道种将如何在漫天风雨中求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