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洛水浊浪排空,沉渊水府崩塌的巨响,依旧在身后数十里外的深谷中隐隐回荡,如同不甘灭亡的巨兽最后的喘息。陆砚拄着那柄已彻底洗尽铅华、展露出玄黑深邃剑身与星点暗金蚀痕的千江断脉锋,艰难地跋涉在崎岖山路上。每一步都牵动着全身的伤口,尤其是强行催动体内残余浩气、激发古剑本源后造成的巨大亏空,如同一具被掏空、仅靠意志勉强支撑的躯壳。那把沉重的古剑,此刻不仅仅是兵器,更是他暂时依仗的拐杖。

左臂的伤口在激烈的对抗与强撑下再次崩裂,鲜红的血珠顺着破烂的袖管,一滴一滴砸在脚边被霜雪半掩的枯草上,晕开点点刺目的猩红。更致命的隐患来自双眼——强行承载那柄蕴藏着江蛟旧怨与万载河源死寂戾气的古剑意志,加上刻写“信义”血字时心神与剑魄的深度交融,一股阴寒凶煞的残念反噬汹涌地冲击着他的识海!在斩碎洛泽金身的瞬间,他便感觉左眼视野骤然蒙上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整个世界仿佛被分割成清晰与模糊的两个部分。此刻,左眼更是传来针扎般的剧痛和持续的冰冷胀涩感,视野里的阴影不断扩大,边缘渗出无法忽视的暗红血丝,彻底失明似乎只是时间问题。这便是强行驾驭远超自身境界力量的代价!

云苓沉默地跟在陆砚身侧约十步之外的距离。她手中托着一个巴掌大小的八卦星盘状的青铜器物,表面镂刻着精细的符文沟壑,中间镶嵌着一枚黯淡的七棱水晶。这并非占卜法器,而是她的墨家机关“定轨星枢”,能感知特定构造物的灵力残留与空间波动。她不时低头观测水晶的明灭与偏移,琥珀色的眸子冷静得如同覆盖着薄冰的深湖。

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山风呜咽。他们循着《庶人言道录》残卷中极其简略、近乎传说的指引,以及后稷残灵那句含糊的“圣贤气数未尽”,在洛州东北连绵起伏的九嶷山脉中跋涉搜寻了整整七日。传说中由一群“绝灵之身而悟天地心”的凡圣所创建,却在千年风雨中神秘消失的白鹿书院遗踪。

山势渐陡,雪线隐现,林木却反常地变得更加苍翠。终于,在绕过一面被藤蔓与青苔半遮半掩的百丈石壁后,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极为广阔、被群山合抱的巨大山坳呈现眼前。山坳中央地势平坦开阔,却并非沃野良田,而是遍地残骸!断壁残垣铺展延绵,依稀能辨出亭台楼阁的基座,纵横阡陌的路径轮廓尚存,上面却覆满了厚厚一层墨绿色的苔衣,如同大地哀悼的缟素。巨大的石柱倾颓折断,半埋在厚厚的腐殖土中,宛如巨人的断骨。干涸的石渠蜿蜒其中,渠底落满了枯朽的松针和鸟兽骸骨。

这里曾经必定有过恢弘气象,足以容纳千百学子朗朗书声。如今,却只剩下荒芜、死寂、以及一种令人心悸的、被时光彻底遗忘的苍凉。风雪裹挟着彻骨的寒意在山坳间打着旋儿,发出空洞寂寞的呜咽。

“就是这里了。”云苓停住脚步,星盘上的水晶正对着山坳方向,散发出极其微弱却稳定的恒光,微微颤动着,像是在回应着某种早已消逝的共鸣。

陆砚喘息着,以残存的视力(右眼尚且完好)扫过这片广袤的废墟。他试着催动体内那微弱如风中残烛的浩然气,掌心的稻苗虚影艰难地浮现,金粟黯淡无光。一股难以言喻的苍凉悲怆气息弥漫于天地间,让他的道心微颤,与这片土地的某种本质产生了极其隐晦的共鸣,却无法清晰定位。这里的“道”气仿佛已经散尽,如同被彻底榨干的骨髓。

他们踏着绵软的腐殖土,深入这片被时光埋葬的书院遗迹。走了约一炷香时间,在一处明显曾是开阔广场的地带,他们的脚步齐齐顿住。

广场尽头,半截断裂的巨大石碑孤零零地矗立着,如同一段沉默的脊梁,倔强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

碑很高,仅残余的下半部分也高达两人余,通体由一种极其温润细腻、宛如羊脂美玉般的白色石料雕成,石质历经千年风雨依旧光滑如新,没有一丝裂纹或风化痕迹,与周遭残破的废墟形成了极为刺目的对比。诡异之处在于,这截断碑光洁如镜的碑面上,空空如也! 没有刻录任何文字,没有雕琢任何图案,甚至连打磨的纹路都寻不到,平滑得如同一面映照苍穹的玉镜,倒映着天空铅灰的云层。

无字残碑!

这就是《庶人言道录》残卷提及的白鹿书院核心象征——“承道碑”?据说蕴含书院圣贤传承之力?可它为何一个字也没有?

陆砚靠近石碑。一股极其微弱、却纯净如水晶的气息从碑体上散发出来,与他掌心的稻苗金粟产生了极其微妙的呼应。这气息不同于浩瀚的灵气,也不似凶戾的妖气,更像是一种被某种力量强行压抑、尘封了无数岁月的……纯粹的意念?一种源于凡俗、却又直抵某种根本大道的共鸣?!

“呵…又是几个不知天高地厚,跑来撞大运的蠢材?”

一个苍老、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石头、充满了浓烈戏谑与漠然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石碑后方传来。

陆砚和云苓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佝偻得如同煮熟虾米般的身影,蜷在一堆半湿的松针落叶里。那人穿着一身褴褛得辨不出原本颜色的百衲衣,须发纠结成团,沾满草屑泥土,脸上刻满了刀劈斧凿般深刻的皱纹,沟壑里嵌满了污垢,唯独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在蓬乱白发下闪烁着枯槁却清醒、带着浓浓讥诮与死寂的光。他怀里抱着一把连扫把都算不上的、秃得只剩下几根柴枝的“扫帚”,浑浊的目光冷冷地从陆砚手里的锈剑、断碑,再到云苓手中的青铜星盘逐一扫过,嘴角咧开一个极尽嘲讽的弧度。

“看剑?找宝?寻道?还是想摸摸这石头看会不会掉金子下来?”老丐的声音充满了刻骨的疲惫与看透世事后的麻木,“省省力气吧。圣贤?那都是骗鬼的东西!千年了,骨头渣子都化光了!道统?早绝了八辈子了!这劳什子书院,就是个屁!”

他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用脚将那堆混杂着污泥的枯叶随意地拢了拢,动作充满了漫不经心的敷衍,仿佛这不是千年圣地的遗迹,只是个破得不能再破的狗窝门前的垃圾堆。“留个字都嫌费劲气的石头疙瘩…就是个笑话!趁早滚蛋吧!莫耽误老子困觉!”老丐骂骂咧咧地重新缩回他那堆半湿的落叶堆里,翻了个身,竟真的打起了鼾,那鼾声干涩破碎,如同破败的风箱。

云苓秀眉微蹙,星盘上的微光轻轻闪烁,她显然从这不寻常的老丐身上也觉察到了一丝不同。但她并未言语,只是戒备地观察着。

陆砚的目光并未离开那无字碑。老丐的刻薄言语像冰冷的石子投入心湖,却激不起多少涟漪。他反而被碑体那奇异的光滑质感所吸引。他缓缓伸出那只能动的右手,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却极为精纯的浩然气,试探性地、小心翼翼地触向那冰凉如玉的碑面,试图再次引起那纯净意念的回应。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及碑面尘埃的刹那——

脚下那块被老丐刚刚“扫”过的泥土下,一块不起眼的、被半埋住的黝黑小石子,毫无预兆地滚落出来,正巧滚到陆砚右脚前方!他身体本已因伤痛和疲劳虚弱不堪,意识又专注于感知残碑,右脚不察竟被这突兀的小石子一绊,整个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

“小心!”云苓的低呼刚出口。

噗通!

陆砚一个趔趄,竟狼狈不堪地单膝跪倒在了那片被老丐用秃扫帚随意拨拢过的枯枝腐叶堆中!左臂的伤口在强行支撑下再次撕裂,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差点晕厥。沾满了污泥和腐草气息的枯枝败叶贴了他满身,一股深重的泥土陈腐气息涌入鼻腔。

掌心的稻苗虚影因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和狼狈而剧烈波动,几乎要熄灭。那粒金粟也变得摇摇欲坠。

“哈哈哈!报应!现世报!”那蜷缩着的褴褛老丐猛地翻过身,拍着大腿,发出尖利刺耳的嘲笑,混浊的老眼里闪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意和冰冷!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滑稽的喜剧!“圣贤门前啃泥巴!这便是缘法?呸!蠢笨如猪!给台阶都摔狗啃屎!哈哈哈……”

刺耳的嘲笑在空旷的山坳中回荡,惊飞了几只在废墟枯树上栖息的寒鸦。

陆砚咬紧牙关,强忍剧痛,右手撑地,想要挣脱这狼狈的姿态。羞辱感如同冰冷的火焰灼烧着神经,左眼的疼痛更是几乎撕裂他的意志。但当他沾满污泥落叶的双手撑在冰冷的地面上,感受着那深入骨髓的微凉时,一种奇异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这腐烂的、被他压垮的落叶枯枝之下……

并非全是冰冷的泥土!

有什么东西!

硬质的!冰冷的!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与锈剑剑柄深处某种存在隐隐呼应的律动!像是…一块巨大的磁石,在冥冥中吸引着一块铁!

是错觉吗?还是…?这石碑下的泥土里,难道……

“哦?”老丐的狂笑骤然停下!他那浑浊而充满讥诮的老眼,此刻如同发现了鼠洞的毒蛇,死死盯住了陆砚撑在地上的、沾满污泥却下意识屈伸微颤的手指!眼神深处那原本的麻木与死寂瞬间褪去,第一次裂开了一道冰冷的、无法形容其意味的深邃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