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是2028年,洛杉矶,奥运会。

巨大的体育馆只剩下心跳和球拍撞击乒乓球那清脆,急促。

如同命运倒计时的声响。

汗水浸透了孙応莎的球衣,最后一球,一个电光火石般的正手拧拉。

球带着千钧之力,飞出去又回来,变直线,精准地砸在对方球台上,留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白痕。

然后弹飞出去……

“恭喜孙応莎!成功卫冕此次洛杉矶奥运会女子单打冠军!成就个人超级大满贯!”解说员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球馆瞬间被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和掌声淹没,五星红旗在看台上汇聚成红色的海洋,汹涌澎湃。

孙応莎躺在地上,紧握的球拍脱力掉落。

她终究还是跨越了巴黎的长河。

将缠绕在身上无尽的执念与痛苦统统都随着汗水挥洒在洛杉矶的舞台边。

她亲吻着胸前的红旗,目光落在那张四四方方地球台上,嘴唇无声开合了几下。

没有声音。

但看台上的王㞮钦读懂了。

她说:“顶峰相见啊楚钦,我们的约定……兑现了。”

隔着人山人海,王㞮钦摸了摸裤兜的小盒子,莞尔一笑,无声回了句:“恭喜啊,我的奥运冠军。”

采访时,王㞮钦被好友推着往前,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来到了孙応莎身边。

他没有开口道喜。

没有拥抱。

甚至没有说一句话。

在孙応莎含着泪光,带着一丝茫然和了然的注视下,王㞮钦对着这个与他一路同行,共同背负站在顶峰的女孩。

单膝,重重地跪了下去。

膝盖撞击地板的声音,沉闷而清晰,仿佛一个迟到了太久的承诺终于落定。

他跪在那里,背脊挺直,目光灼灼深深地望进孙応莎的眼底。

看台上,俩人的粉丝贴心的拉起了巨大的合照海报。

上面还写着:谁敢横刀立马,唯我莎头将军!

“嘟嘟”,王㞮钦单膝跪着。

捧着那个戒指盒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着,“我不会说最美的情话,只想和你有个家。”

看台上的欢呼声浪被这凝固的画面按下了暂停键。

孙応莎额间的汗水无声地流淌浸湿了鬓角的发丝。

时间仿佛停滞了几秒。

“好。”

孙応莎深呼吸口气,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她伸出手,接过了戒指:“你先起来。”

王㞮钦沉浸在喜悦中,听话的站起身。

孙応莎突然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下一秒,一个压的极低,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如同最细小的冰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的耳膜:

“对不起,楚钦。”

对不起,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比那面沉重的红旗更重。

西藏的夜,沉的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绒布,压的人喘不过气。

王㞮钦猛地从毡垫上弹坐起来,下意识摸了摸身侧,冰冷一片。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回响。

果然啊,在梦里梦见的人,是醒来见不到的人。

他大口喘息着,梦境中那清晰得如同在耳边的声音,此刻依然在空寂的房间里嗡嗡作响。

每个字都精准的扎进他紧绷的神经。

【对不起,楚钦。】

孙応莎的声音,不是赛场上清脆利落的加油,不是训练时认真专注的再来。

更不是私下里偶尔带着点俏皮的头哥……

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几乎将他拖入深渊的歉意和……决绝。

黑暗中,他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窗外惨淡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斑驳。

那光斑扭曲着,像他此刻混乱不堪的心绪。

那句话是什么时候说的?两年前?还是就在昨天?

记忆碎片像被搅浑的水,纷乱地涌上来。

是比赛胜利后,在无数欢呼和镜头下她靠在耳后,眼圈泛红,声音微不可闻的挤出那句“对不起”?

还是在之后,在那个灯光有些刺眼的走廊尽头。

她避开他探寻的目光,匆匆丢下他在原地,然后像逃离什么似的快步离开?

无论何时,那三个字都像烙印,烫的他灵魂都在颤抖。

“对不起”?为了什么?

为了那场胜利后他突然的求婚?为了不忍他难堪所以答应却又在他耳边说出真正的答案?

还是……为了别的,那些盘恒在她心底深处,却从未敢真正宣之于口的东西?

王㞮钦像个迷途的旅人,被困在了这片由寒冷,黑暗和她那句对不起筑成的牢笼里,无处可逃。

他烦躁地抹了把脸,指尖冰凉,高原反应带来的钝痛在太阳穴处隐隐发作。

窗外高原上的月光清冷,却无法冷却那份灼烧心头的歉意回响。

王㞮钦轻揉着太阳穴,不知想起什么突然笑了,对着虚无轻声说了句:“算了吧。”

这样的场景历历在目。

曾经无数个凌晨,他都会这样坐起来和自己聊天,很温柔的拜托自己放下一些东西。

直到天光刺破墨蓝的天幕,将连绵的雪山勾勒出冰冷的金边。

王㞮钦踏上了通往山顶寺庙的台阶每一步都走的异常沉重,但肉体的疲惫此刻竟成了某种救赎。

寺庙不大,红墙金顶在高原纯净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肃穆庄严。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酥油和藏香混合的气息,低沉悠远的诵经声如同来自地底深处的嗡鸣。

他和其他信徒一样燃香,献哈达,往功德箱里投钱……

做完这些,又径直走到佛前,在冰冷的,被无数人跪拜磨得光滑的蒲团上,重重地跪了下去。

殿内光线幽暗,唯有长明不灭的酥油灯跳跃着温暖和遥远的光点,映照着佛像慈悲而沉默的面容。

王㞮钦闭上眼,双手合十,腰背挺的笔直,仿佛要将外界一切声音全部隔绝。

高原的阳光透过殿门斜斜地射入一道光影,无数尘埃在其中无声地飞舞。

木鱼声,诵经声,转经筒的吱呀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双腿早已麻木失去知觉,久到冰冷的寒意从膝盖和脚底蔓延至全身。

终于,他干裂的嘴唇微微嚅动。

声音极其沙哑,低沉,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彻夜难安的干涩。

每个字都耗尽了力气:“神啊……”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微弱的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您……别管我。”

这句话出口,王㞮钦紧抿的唇角扯出一丝笑。

然后是更长久的停顿,才吐出后面那半句。

那是他长跪于此,穿越千山万水来到这世界屋脊之上。

真正想祈求的:“让她……幸福吧。”

让她幸福吧。

这五个字,轻如叹息,却重若千钧。

砸在冰冷的虚无中,也砸进了他心底最后一丝为自己求取的奢望。

没有祈求自己释怀,没有祈求误会消解。

没有祈求缘分再续,甚至没有祈求自己也能得到幸福。

他将自己完全的,彻底地献祭出去。

像一个虔诚的殉道者,所求的,仅仅是那个让他心痛到无法呼吸的人。

——是孙応莎能够获得幸福。

哪怕这幸福,与他再无半点关系。

哪怕这幸福,需要用他余生的所有快乐去交换。

哪怕他从此沉沦在这无边的痛苦里,永世不得解脱。

北京某个小区门口。

顺丰小哥拿着一个信封,拨通了电话:“你好,是王㞮钦先生吗?这里有你的快递,麻烦签收一下!”

“寄件人啊……是空白的。”

“好的,是需要更改收件地址吗?改哪里呢?西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