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彻骨的寒冷如同跗骨之蛆,从四肢百骸钻入骨髓深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冰寒中沉浮,仿佛沉在万丈冰渊之底。

沈清璃觉得自己快要冻僵了。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湮灭于寒冷之际,一股微弱的、却异常清晰的暖流,从心口的位置缓缓扩散开来。那暖流并不强烈,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命力,如同初春破土而出的嫩芽,顽强地抵抗着冰封的侵蚀。

暖流所过之处,冻结的血液似乎开始缓慢地重新流动,僵硬麻木的肢体也恢复了一丝微弱的知觉。

沈清璃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由模糊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破败低矮的房梁,蛛网在角落里飘荡。但不同的是,身下不再是冰冷坚硬的地面,而是铺上了一层虽然粗糙但厚实的干草垫子,身上也盖着一件半旧的、洗得发白的棉布外袍,勉强抵御着屋内的寒气。

窗外的天色依旧昏暗,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重。

她动了动手指,全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痛,尤其是后背被门板撞击的地方和颈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喉咙干渴得如同火烧,胃里空得发慌。

记忆如同潮水般回涌——替嫁、残王、匕首、毒发、金针……还有林擎那最后复杂的眼神。

她活下来了。暂时。

沈清璃挣扎着想坐起来,但身体的虚弱远超她的想象,刚一动弹,眼前就是一阵发黑,差点又栽倒回去。

“醒了?”一个低沉冰冷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沈清璃猛地转头。

只见房间角落里,那个黑影首领林擎如同融入阴影的石雕,抱着双臂,背靠墙壁站立着。他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有压迫感。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尚未完全消散的戒备。

“能动就自己起来。”林擎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下巴朝旁边地上努了努,“吃的,水。”

沈清璃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在离干草垫子不远的地面上,放着一个干净的粗陶碗,里面是半碗冒着微弱热气的、清澈的米汤。旁边还有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两块看起来松软许多的白面馒头。

没有馊味,没有发黑。这是真正的食物。

饥饿的本能瞬间压倒了身体的剧痛。沈清璃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地挪动身体,爬到那碗米汤和馒头旁边。她顾不上形象,也顾不上碗边还沾着泥土,捧起那碗温热的米汤,贪婪地喝了一大口。

温热的液体滑过干裂疼痛的喉咙,落入火烧火燎的胃里,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慰藉感。她又抓起一个馒头,用力撕咬下一块,在嘴里反复咀嚼,然后艰难地咽下。身体似乎因为这最基础的能量补充而恢复了一丝力气。

她一边吃,一边用眼角余光扫视屋内。

萧绝已经不在了。那架沉重的轮椅也不见了踪影。只有地上残留的几点暗褐色血迹,无声地诉说着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斗。

“王爷……如何了?”沈清璃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声音依旧嘶哑,但比昨夜清晰了些。

林擎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评估她问话的意图,才冷冷道:“王爷在正院歇息,暂无大碍。”

沈清璃心中稍定。看来她那三针确实起了作用,暂时压制住了最凶猛的寒毒反噬。

“昨夜……多谢。”沈清璃看着林擎,低声道。这句道谢是真心的。若非他最后选择了相信,并提供了银针,萧绝必死无疑,她也难逃陪葬的命运。

林擎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在他脑中回放。这个女人的狠辣(用针暗算王爷)、她的疯狂(在那种情况下还敢开口阻止)、她神乎其技的针术(三针压下寒毒)……都让他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和忌惮。

“不必谢我。”林擎的声音依旧冰冷,“若非王爷最后下令,你早已是我刀下亡魂。”他顿了顿,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带着沉重的压迫感,逼视着沈清璃,“我只问你一句,你究竟是谁?如何知晓王爷所中之毒?又为何懂得如此针法?永宁侯府,绝养不出你这样的人!”

来了。沈清璃心中暗道。昨夜情急之下暴露太多,此刻盘问必然紧随而至。

她垂下眼睑,遮住眸底的情绪,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弱和茫然:“我是沈清璃。永宁侯府那个被弃养在农庄五年的嫡女。”她抬起头,迎上林擎审视的目光,眼神坦荡中带着一丝自嘲的悲凉,“至于毒……我在农庄那五年,唯一找到的、能打发时间的,只有一本我娘留下的、破得不成样子的医书残卷。上面……恰好记载了一种奇毒的症状,与王爷相似。”

“昨夜王爷毒发,情急之下,我……我只是想活命,胡乱说的。那针法……也是照着那残卷上模糊的图示,死马当活马医……”她说着,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后怕和侥幸,“没想到……竟真的起了点作用。”

这个解释漏洞百出。一本农庄的破医书残卷,能记载“冰魄焚心”这种隐秘奇毒?还能有如此精妙的针法图示?

林擎显然不信。他眉头紧锁,眼神中的怀疑更甚。

沈清璃却不再解释,只是疲惫地闭上眼睛,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一副虚弱不堪、随时可能再次昏厥的模样。她现在需要的是恢复体力,而不是和一个满心戒备的高手进行毫无意义的争辩。示弱,有时候是最好的武器。

果然,看到她这副模样,林擎眼中闪过一丝犹豫。王爷虽然暂时无碍,但还需要这个女人。昨夜那三针的效果,远超以往任何药物。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对她用强。

他冷哼一声,不再追问,但警告的意味十足:“你最好说的都是真的。若让我发现你有一丝异心……”他没有说完,但那森然的杀气已说明一切。

沈清璃闭着眼,仿佛没听见。

屋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沈清璃微弱的呼吸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的天色由昏暗渐渐转亮,风雪似乎停了。

沈清璃闭目养神,努力调息,试图恢复一丝力气。昨夜强行施针,耗尽了她的精神,此刻放松下来,只觉得头痛欲裂,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

就在她意识有些昏沉之际——

“走水啦!走水啦!厨房走水了!”

一阵尖锐凄厉、充满惊恐的叫喊声,如同平地惊雷,猛地撕裂了清晨王府的死寂!

紧接着,便是更加嘈杂混乱的呼救声、奔跑声、铜盆水桶的碰撞声,由远及近,迅速蔓延开来!

沈清璃猛地睁开眼!

林擎也是脸色一变,霍然转身,锐利的目光穿透破窗的孔洞,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王府西侧的天空,浓烟滚滚,火光隐隐,映红了黎明的天色!

厨房失火?

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沈清璃的心!

她这个刚入府、身份尴尬、昨夜还“冲撞”了王爷的新王妃,住在王府最偏僻的角落。偏偏在这个时候,离她最近的厨房失火了?

巧合?还是……冲着她来的?

林擎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猛地回头,眼神凌厉地看向沈清璃,充满了审视和警告!

就在这时——

“砰!”

清芷院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院门,再次被人粗暴地踹开!

一群穿着王府仆役服色、手持棍棒水桶的人,在一个穿着体面绸衫、管事模样的中年男人带领下,气势汹汹地涌了进来!

为首那管事,身材微胖,面白无须,一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精光。他正是王府内院管事之一,孙嬷嬷的远房侄子,孙有福!

孙有福一进院子,目光如同毒蛇般,瞬间就锁定了蜷缩在破屋门口、脸色苍白、狼狈不堪的沈清璃!他脸上立刻堆起一种夸张的、带着幸灾乐祸和恶意揣测的惊惶表情,指着沈清璃尖声叫道:

“是她!一定是她!昨夜她一来,王爷就……就身体不适!今天天不亮厨房就莫名其妙走水了!这女人就是个灾星!扫把星!她定是用了什么妖法邪术!快!把她抓起来!别让她再祸害王府了!”

他身后的那些仆役,大多是孙有福的心腹,或是被煽动起来、本就对这位替嫁王妃充满轻视和厌恶的下人。此刻听了孙有福的话,又看到沈清璃这副“做贼心虚”的狼狈模样,顿时群情激愤!

“抓住她!”

“别让这妖女跑了!”

“就是她害了王爷!烧了厨房!”

“打死这个灾星!”

叫嚣声中,几个手持棍棒的壮硕仆役,在孙有福眼神的示意下,凶神恶煞地朝着沈清璃扑了过来!

林擎脸色骤变,一步挡在沈清璃身前,厉声喝道:“放肆!谁敢动王妃!”

他这一声怒喝,蕴含内力,如同炸雷,瞬间震住了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仆役。他们惊恐地看着林擎,认出了这位王爷身边最神秘、也最令人畏惧的黑影首领,脚步顿时迟疑起来。

孙有福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恶意取代。他挺了挺肚子,皮笑肉不笑地对林擎拱了拱手:“林侍卫息怒。并非小的们放肆,实在是这火起得蹊跷!王妃昨夜才入府,就……就惹得王爷身子不适,今早厨房又莫名失火,这……这未免太巧合了些!为了王府安危,小的们也是职责所在,不得不请王妃移步,去管事房问个清楚!免得真有什么邪祟作乱,危及王爷啊!”

他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句句不离王府安危和王爷,将林擎架在了火上烤。

林擎眼神冰冷如刀,死死盯着孙有福:“孙管事,无凭无据,污蔑王妃,该当何罪?”

“污蔑?”孙有福细长的眼睛一眯,脸上露出夸张的委屈,“林侍卫,小的们哪敢污蔑王妃?这不是正在查吗?再说了……”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沈清璃昨夜吐在地上的那点黑血(早已被踩得模糊)和她颈间干涸的血迹,意有所指道,“昨夜这清芷院动静可不小,又是血又是……谁知道王妃是不是在弄些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火,说不定就是她招来的邪祟引燃的!”

“你!”林擎怒极,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林侍卫!”孙有福猛地提高声音,带着一丝威胁,“小的们也是奉了内院总管孙嬷嬷的命令行事!您要阻拦,难道是想包庇这来历不明的妖女,置王爷的安危于不顾吗?!”

“孙嬷嬷”三个字,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让林擎的动作微微一滞。孙嬷嬷是王府的老人,掌管内院多年,势力盘根错节,连王爷有时也要给她几分薄面。

就在林擎这一犹豫的瞬间!

孙有福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和得意,猛地一挥手:“还愣着干什么!把这妖女拿下!带去管事房,交由孙嬷嬷审问!”

那几个被林擎震慑住的壮仆,得了孙有福的撑腰,再次凶神恶煞地扑了上来!几根粗大的棍棒,带着风声,劈头盖脸地朝着被林擎挡在身后的沈清璃砸去!

林擎又惊又怒,拔刀已然不及!他只能侧身,试图用身体护住沈清璃!

就在这混乱之际——

一直沉默地蜷缩在地、仿佛被吓傻了的沈清璃,突然抬起了头!

她的眼神不再是虚弱和茫然,而是冰冷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寒刃!她的身体依旧虚弱,但动作却异常敏捷!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非但没有后退躲避,反而猛地向前一扑!不是扑向那些打手,而是扑向了地面!

她的目标,是昨夜打斗中,掉落在那片狼藉破碎陶片和污血雪泥中的——几粒被踩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颜色深褐、散发着奇异焦糊气息的……碎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