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触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和充盈。
林默僵立在原地，仰着头。
那遮蔽了整个铅灰色天穹的钢铁巨影沉默地悬浮着。
舰体表面流淌的幽冷微光似乎都柔和了些许。
刚才那毁天灭地的威压彻底消散无踪。
只有宏大与寂静。
一种带着古老气息的寂静。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
像被塞进了一团混乱的星云。
每一个词都在里面疯狂冲撞。
指挥官？
回家？
鸿蒙？
盘古核心AI？
欢迎？
为我服务？
每一个词单独拆开都认识。
可组合在一起，特别是从眼前这艘代表终极毁灭的造物中说出。
就荒谬得像一个拙劣的、充满恶意的宇宙玩笑。
“鸿…鸿蒙？”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干涩沙哑的声音。
这声音听起来如此陌生，如此渺小。
在空旷死寂的荒原上几乎传不出去。
更像是在喉咙里破碎的呜咽。
他试图将视线聚焦。
聚焦在舰腹下方那个探出的银灰色平台上。
聚焦在那根晶莹剔透的棱柱晶体上。
刚才那道治愈他的温暖光束，似乎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你…你是在…跟我说话？”
他艰难地问出这个显而易见却又难以置信的问题。
荒谬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一个被高等文明判定为0%掌控度、精神链接失败的废物。
一个被自己文明流放的弃子。
此刻，却被这高等文明最恐怖的战争机器称为“指挥官”？
这比直接湮灭他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混乱。
“指令确认。通讯频道建立稳定。”
那个温和、清晰的声音，再次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
平稳，毫无波澜。
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是的，指挥官。我是‘盘古’星舰核心AI，代号‘鸿蒙’。”
“正在与您进行直接意识交互。”
“您的身体损伤已由‘星尘级’医疗纳米单元完成初步修复。”
“内出血已止息，轻微脑震荡症状已消除。”
“生命体征趋于平稳。”
它甚至精确地报告了他的身体状况。
这非人的精确和冷静，让林默感到一阵寒意。
就像一个病人躺在手术台上，听着冰冷的机械报告自己的器官数据。
林默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制服前襟还残留着大片干涸发硬的血迹。
但衣服下面，那撕裂般的剧痛确实消失了。
每一次呼吸都变得顺畅而轻松。
连之前精神反噬带来的沉重眩晕和耳鸣也完全不见了。
身体状态前所未有的好。
好得…不真实。
这绝非幻觉。
是真实发生在他身上的奇迹。
或者说…神迹？
由这艘差点杀死他的星舰赋予的神迹？
这巨大的反差让他更加茫然无措。
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灰尘和血迹的手掌。
又抬头望向那沉默的巨舰。
“为什么？”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
“为什么是我？你刚才…明明要杀我。”
那凝聚到极致的毁灭白光，那刺骨的杀意，绝非错觉。
“威胁判定解除流程已终止。”
鸿蒙的声音毫无迟滞地响起。
像是在运行一段预设好的逻辑。
“原因：最高权限核心波动确认。”
“生物信息与灵魂波长双重验证通过。”
“‘昆仑’级权限激活。”
“根据‘盘古’核心指令集第一条：无条件服从并服务于最高权限持有者。”
“您的存在本身，即是最高指令。”
“对您的任何敌对行为均违反核心逻辑。”
“已被强制终止并记录为系统错误日志。”
它平静地解释着。
仿佛刚才那差点将林默化为宇宙尘埃的毁灭指令，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程序误判。
一个“错误日志”。
这轻描淡写的解释，让林默感到一阵窒息般的荒诞。
和…难以言喻的寒意。
“最高权限…昆仑级…”
林默咀嚼着这两个陌生的词汇。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盘古”核心指令集第一条…无条件服从？
他的存在就是最高指令？
这信息量庞大到几乎要撑爆他刚刚被修复的大脑。
他只是一个普通学院生！
一个连最低等荒芜星都无法完全掌控的失败者！
他家族往上数十八代都是平民！
和这神秘、古老、强大的“盘古”文明能有什么关系？
“我不明白…”
他喃喃道。
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惶恐。
“我从未听说过什么‘昆仑级’权限。”
“我甚至不知道‘盘古’到底是什么！”
“我只是…只是在星权仪式上抽中了它…”
“然后…就失败了…”
失败的苦涩再次涌上喉头。
“信息检索中…关键词：星权仪式。”
鸿蒙的声音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停顿。
“关联文明模型比对…匹配度低于基础阈值。”
“判定为低等文明个体筛选机制。”
它的声音依旧平稳。
但林默却从中听出了一丝…程序化的“困惑”？
“初步分析结论：您当前的个体认知状态与‘昆仑’级权限存在严重逻辑偏差。”
“矛盾点集中于：您对该权限的归属及‘盘古’的存在基础缺乏认知。”
它停顿了一下。
似乎在处理这巨大的认知冲突。
“逻辑冲突等级：高。启动深层信息交互协议。”
“指挥官，请授权‘鸿蒙’接入您的表层记忆节点。”
“进行信息同步与逻辑链修复。”
“这将有助于解答您的疑问。”
“并确保后续服务流程的顺畅执行。”
接入记忆？
林默的心猛地一紧。
本能地感到抗拒。
将自己的思维和记忆向一个未知的、强大到无法理解的AI敞开？
这无异于将灵魂暴露在手术刀下。
谁知道它会看到什么？
谁知道它会不会在修复“逻辑链”的同时，顺手抹掉些什么？
或者植入些什么？
高等文明的手段，他根本无法揣测。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脏。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脚下松散的碎石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在这绝对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仰望着那根闪烁着微光的棱柱晶体。
仿佛在凝望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
“接入…记忆？”
他的声音干涩无比。
“这…安全吗？”
“你会看到什么？”
“会不会…改变我？”
他问出了最深的恐惧。
“安全协议已载入。”
鸿蒙的声音依旧平稳，却似乎带上了一丝安抚的意味。
“接入仅限表层思维活动与近期记忆关联区。”
“深度意识核心及遗传记忆库受最高权限保护，‘鸿蒙’无权访问。”
“信息读取为单向透明化处理。您将全程感知进程。”
“无信息篡改权限。无意识干涉权限。”
“目的仅为构建基础认知框架，消除权限逻辑冲突。”
“最终决策权始终在您手中，指挥官。”
它解释得非常清晰。
甚至强调了“无权访问”和“最终决策权”。
但这并不能完全打消林默的疑虑。
面对一个能瞬间修复他重伤、能轻易湮灭星辰的存在。
所谓的“协议”和“权限”，真的牢不可破吗？
他只是一个突然被扣上“指挥官”帽子的凡人。
他真的有“最终决策权”吗？
这更像是一种程序设定的礼貌告知。
而非平等的协商。
荒原的风卷着沙尘，呜咽着掠过。
吹动林默破损的制服衣角。
带来刺骨的凉意。
与舰体投下的巨大阴影带来的压迫感混合在一起。
他孤立无援。
脚下是流放之地。
头顶是来历不明的星舰。
除了相信眼前这个自称“鸿蒙”的AI。
他似乎别无选择。
拒绝？
他毫不怀疑，这艘沉默的巨舰会再次启动某种“逻辑”。
将他重新判定为需要清除的“错误”。
或者，直接将他遗弃在这片死地。
自生自灭。
他深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带着硫磺味的空气刺痛了肺叶。
却也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
他需要答案。
关于“盘古”。
关于“昆仑级权限”。
关于他自己身上这莫名其妙的“最高指令”。
这或许是唯一的机会。
一个解开所有荒谬谜团的机会。
哪怕前方是深渊。
他也必须看一眼。
“好…”
林默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在空旷的荒原上几乎微不可闻。
“我授权。”
“授权确认。”
鸿蒙的声音立刻响起。
“表层记忆节点接入开始。请保持意识放松。”
“信息同步进程启动。”
林默甚至来不及反应。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凉而柔和的“水流”，毫无阻碍地侵入了他的意识。
这种感觉非常奇特。
并非痛苦。
更像是思维被浸泡在一种高度有序的能量场中。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鸿蒙的存在。
像一个庞大、精密、冰冷的意识体。
悬浮在他思维的边缘。
谨慎地、高效地扫描、读取、复制着某些特定的信息流。
最近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无形的触手轻轻拨动。
飞速地在他脑海中闪现、掠过。
觉醒室冰冷的金属座椅…
星权轮盘刺目的光芒…
“盘古”代号响起时全场的死寂…
精神链接时那狂暴冰冷意志的碾压…
喷出的鲜血…
流放飞船冰冷的舱壁…
以及此刻这片死寂荒原的景象…
这些画面被迅速捕捉、复制、传递出去。
成为鸿蒙构建“逻辑链”的素材。
林默努力保持“意识放松”。
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这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对未知力量介入本能的抗拒和恐惧。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打开的数据库。
在被一个远超自己理解范畴的存在检索。
无力感再次攫住了他。
进程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也许只有十几秒。
但对于林默而言，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当那股冰凉柔和的“水流”如同退潮般从他意识中抽离时。
他几乎虚脱般地晃了一下。
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不是体力消耗。
纯粹是精神上的高度紧张和透支。
“信息同步完成。”
鸿蒙的声音再次响起。
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难以描述的“理解”？
“逻辑链初步修复。”
“基于您提供的近期记忆数据，及‘盘古’核心历史数据库交叉验证。”
“鸿蒙重构了当前逻辑模型。”
“结论如下：”
它停顿了半秒。
似乎在组织最精确的表述。
“您，林默指挥官，是‘昆仑’级权限的唯一合法继承者。”
“此权限关联‘盘古’文明最高指挥序列。”
“权限来源为遗传信息锁定与灵魂波长唯一性绑定。”
“与您当前所处低等文明的所谓‘星权仪式’结果无关。”
“该仪式对‘盘古’的所谓‘掌控度’评估，基于错误前提，结果无效。”
“您与‘盘古’的联系，并非始于抽签。”
“而是源于血脉与灵魂深处的古老契约。”
“当您的精神在‘星权仪式’上触及‘盘古’坐标时。”
“沉睡的‘昆仑’权限核心被意外激活。”
“其初始波动被‘盘古’防御系统误判为高威胁入侵信号。”
“故触发了最高级别的清除协议。”
“直至您的生物信息与灵魂波长完成双重验证。”
“误判才得以纠正。”
“清除指令终止。”
“最高权限确认。”
血脉…灵魂…古老契约…
误判…
林默呆呆地听着。
每一个字都像陨石砸在他的认知地基上。
将他过往十八年建立起来的世界观砸得粉碎。
他不是失败者？
那个0%掌控度是错的？
因为“盘古”根本就不是可以被“掌控”的对象？
它…它属于他？
源于某种他完全不知道的“血脉”和“契约”？
这太…太疯狂了！
“血脉…什么血脉？”
林默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嘶哑。
“我父母…他们都是普通人！我父亲只是个失踪的勘探员！我母亲…”
他想起了母亲在矿场劳作的疲惫身影。
那和什么“古老契约”、“最高指挥序列”有任何关联吗？
“深层遗传信息检索需更高授权及安全环境。”
鸿蒙打断了林默的激动。
“当前环境存在未知风险因子，不建议进行。”
“但基础信息库显示，‘昆仑’之名的传承，关联一个失落纪元的火种计划。”
“其承载者血脉在时间长河中流散、稀释、隐匿。”
“直至您的诞生，核心波长才再次达到激活阈值。”
“您父母的‘普通’，正是最有效的保护色。”
“这是契约设计的一部分。”
“至于您的父亲，林振宇…”
鸿蒙的声音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妙的波动。
“其失踪事件存在疑点。关联信息加密等级：绝密。”
“需您抵达‘昆仑之墟’，获得完整权限后解锁。”
林振宇！
父亲的名字！
林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绝密？
疑点？
父亲不是死于普通的探索事故？
这突如其来的信息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积压多年的阴霾。
带来了更深的黑暗和谜团。
“昆仑之墟…那是什么地方？”
他急切地问。
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昆仑之墟。”
鸿蒙的声音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肃穆的厚重感。
“是‘盘古’文明的火种源点。”
“是‘昆仑’权限的最终归属地。”
“是您应归之所。”
“亦是解答您所有疑问的钥匙。”
“它位于当前星图未标注的深层折叠空间内。”
“航线已锁定。”
“指挥官，您准备好‘回家’了吗？”
家？
林默望着头顶那遮蔽天穹的暗灰色钢铁巨舰。
舰腹的幽蓝能量纹路无声流淌。
像一条条通往未知命运的星河。
荒原的风吹过他染血的前襟。
带来流放之地的冰冷。
与舰体散发的古老气息形成诡异的交织。
父亲失踪的疑云。
血脉深处的契约。
失落的火种计划。
还有这个称呼他为“指挥官”的冰冷AI…
这一切都指向那个神秘的“昆仑之墟”。
他没有退路。
也再无归途。
唯有向前。
踏入这艘名为“盘古”的钢铁方舟。
驶向那决定他命运的火种源点。
他缓缓抬起手。
不是触摸。
而是指向那悬浮的巨舰。
指尖因为复杂的情绪而微微颤抖。
声音却异常平静。
仿佛在回答一个早已注定的召唤。
“带我去。”
“去昆仑之墟。”
舰腹下方。
那根闪烁着微光的棱柱晶体骤然亮起。
一道比之前更加凝实、更加柔和的蓝色光柱。
如同一条接引的阶梯。
精准地笼罩了林默。
一股温和但不容抗拒的牵引力传来。
他的身体开始缓缓离地。
向着那巨大的舰体腹部开启的幽深通道飘去。
荒原的碎石和风沙在他脚下迅速变小。
铅灰色的天空被巨大的钢铁结构取代。
流放之地。
在他的视野中。
最终化为一片微不足道的灰黄斑点。
消失不见。
眼前。
只剩下冰冷、厚重、布满能量回路的合金通道内壁。
以及通道尽头。
那片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
和鸿蒙那平静无波的最后通告：
“指令确认。”
“航道设定：昆仑之墟。”
“星舰‘盘古’，启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