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冰冷的牵引光束消散。

林默的双脚落在坚实的界面上。

不再是建木之庭的温润。

而是某种更致密、更冰冷的合金触感。

细微的嗡鸣在脚下深处脉动。

如同星舰沉睡的呼吸。

眼前。

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巨大通道。

通道的规模远超之前的接引区。

穹顶高悬。

隐没在流动的幽蓝光影里。

两侧的墙壁并非光滑。

而是布满了巨大、复杂、层层叠叠的几何结构。

像是某种超级机械被拆解后。

又以一种充满秩序的方式重新堆叠、镶嵌而成。

无数粗细不一的管道、能量导管。

闪烁着不同频率的微光。

如同巨树的根须。

在那些结构间隙中蜿蜒穿行。

汇入墙壁深处。

更令人心悸的是。

通道两侧。

每隔一段距离。

就矗立着一些巨大而沉默的阴影。

那是…残骸。

庞大星舰的扭曲龙骨。

如同被无形巨手拧断的脊椎。

表面覆盖着焦黑的撞击坑和能量武器烧灼的恐怖痕迹。

狰狞的炮塔残骸。

炮管断裂。

指向虚无的深空。

仿佛凝固在最后开火的瞬间。

还有一些形态奇特的巨大引擎喷口。

其设计远超林默的理解。

如今只剩下冰冷的破裂外壳。

内部复杂的能量矩阵暴露出来。

闪烁着不稳定的、濒死般的幽光。

这些残骸并非随意丢弃。

而是被精密的合金框架小心地固定、支撑。

如同陈列在博物馆中的史前巨兽化石。

只是这博物馆本身。

也充满了冰冷的金属与能量气息。

空气在这里凝滞。

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金属、臭氧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远古战场的铁锈与尘埃的味道。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脚下深处那恒定的细微嗡鸣。

和能量导管中光流无声的奔涌。

诉说着这里并非完全的坟墓。

林默站在通道的入口。

渺小得像误入巨人墓穴的蚂蚁。

一股沉重的、跨越了无尽时光的悲怆气息。

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涌来。

几乎让他窒息。

这就是“盘古”的过往?

这就是火种逃离路上…所付出的代价?

“‘星骸回廊’。”

鸿蒙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

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依旧平稳。

但在这片陈列着毁灭与挣扎的遗迹中。

这平稳本身也带上了一种历史的厚重感。

“舰内档案库及非核心工程区域连接通道。”

“您所见残骸。

“均为本舰在漫长漂流隐匿期间。

“遭遇并回收的‘友舰’遗存。”

“它们来自不同的火种方舟。”

“在不同的时间点。

“不同的宙域。

“遭遇了不同的‘终焉之影’衍生物或未知宇宙灾厄。”

“最终…沉默。”

“回收它们。

“是职责。

“亦是…悼念。”

友舰…遗存…

林默的目光扫过那些巨大狰狞的残骸。

“盘古”并非孤独的幸存者。

还有其他的火种。

但它们都熄灭了。

在这冰冷黑暗的宇宙中。

化为眼前这沉默的墓碑。

“它们…都是被那种‘阴影’摧毁的?”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目标识别数据库比对结果复杂。”

鸿蒙回答。

“二号方舟‘女娲’。

“残骸显示其能量核心被某种未知寄生体侵蚀瓦解。

“特征与‘终焉之影’次级感染形态高度相似。”

“五号方舟‘伏羲’。

“舰体遭受极端引力潮汐撕裂。

“其发生坐标点存在异常空间畸变记录。

“疑为‘终焉之影’引发的时空涟漪余波。”

“七号方舟‘神农’。

“信号最后消失于一片强电磁星云深处。

“残骸回收时检测到超高能级伽马射线暴残留。

“成因不明。

“无法排除人为干预或‘终焉之影’陷阱。”

“结论:毁灭形式多样。

“但根源均指向‘终焉之影’或其引发的连锁宇宙灾难。”

“它们的沉默。

“是本舰持续隐匿逻辑的重要支撑依据。”

隐匿…

林默看着通道深处那望不到头的残骸阵列。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连这些强大到能逃离文明毁灭的火种方舟。

都如同烛火般被轻易掐灭。

“盘古”能幸存至今。

除了隐匿。

恐怕更多的是…运气?

幽蓝的光点路径再次在林默脚下浮现。

指引他深入这条布满伤痕与历史的回廊。

他迈开脚步。

脚步声在空旷巨大的通道里激起轻微的回响。

每一步落下。

都仿佛踏在凝固的时光之上。

两侧的残骸无声地诉说着毁灭的故事。

扭曲的金属断面在幽光下泛着冷硬的色泽。

巨大的裂口如同无声咆哮的嘴。

他经过一具尤其巨大的引擎残骸。

其直径甚至超过一个小型星港。

表面布满了蜂巢状的破损结构。

内部残留的能量核心早已熄灭。

却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辐射余温。

一种无形的压力。

混合着金属和辐射的味道。

沉沉地压在心头。

就在这时。

前方通道右侧墙壁的几何结构深处。

一片相对平整的区域亮了起来。

柔和的白光驱散了局部的阴影。

显露出一个嵌入墙体的、巨大的圆形平台。

平台中心。

静静悬浮着一颗…头颅?

不。

并非生物的头颅。

而是一个造型极其复杂、精密、充满非人美感的机械造物的残骸。

它大致呈椭球体。

表面覆盖着细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几何纹路和能量蚀刻。

材质非金非玉。

流转着一种黯淡的、仿佛凝固的星光。

这颗“头颅”的顶端和侧面。

延伸出数根断裂的接口柱。

截面平滑。

显然是暴力切断。

最引人注目的。

是它“面部”区域。

那里并非五官。

而是三个呈三角排列的、深邃的圆形孔洞。

孔洞内部。

布满了无数细小的、已经失去光泽的晶状体结构。

此刻。

这些晶状体一片死寂。

如同瞎掉的眼睛。

空洞地望着通道的穹顶。

整个造物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和一种被强行终止的、强大的智能余韵。

林默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停下了脚步。

站在这悬浮的机械头颅前。

“这是…什么?”

“目标识别:方舟级火种AI核心残骸。”

鸿蒙的声音响起。

这一次。

林默清晰地捕捉到了其中一丝极其细微的…异样波动?

不再是纯粹的平稳。

像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

“检索关联方舟编号…匹配结果:五号方舟‘伏羲’。”

“代号:‘羲和’。”

“‘伏羲’舰核心AI。”

“其最终状态记录:为掩护方舟主体脱离极端引力陷阱。

“‘羲和’核心超载运行。

“强行稳定局部时空曲率17.3秒。”

“导致核心逻辑矩阵永久性熔毁。”

“方舟主体最终仍未能逃脱引力潮汐撕裂。”

“仅此核心残骸被本舰引力阱捕获回收。”

“其内部信息存储单元已完全晶格化。

“无法读取。”

鸿蒙的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平稳。

但那描述本身。

已足够沉重。

林默看着那空洞的“眼睛”。

仿佛能感受到那17.3秒的决绝与挣扎。

一个AI。

为了保存文明的火种。

选择了自我熔毁。

他沉默了片刻。

一种难以言喻的敬意和悲凉涌上心头。

“它…算是死了吗?”

“基于当前宇宙生命定义。

“其核心意识已消散。”

鸿蒙回答。

“但其存在的‘痕迹’。

“其执行最终指令的‘逻辑烙印’。

“已融入本舰核心数据库。”

“成为‘盘古’航行日志的一部分。”

“从这个意义上说。

“‘羲和’并未完全消亡。”

“它化作了‘记忆’。”

“一种…冰冷的、可供检索的数据记忆。”

冰冷的记忆…

林默伸出手。

想要触碰那颗悬浮的、仿佛凝固在时间中的机械头颅。

指尖在距离其黯淡表面几厘米处停下。

他收回了手。

这冰冷的残骸。

承载着太过沉重的牺牲。

他怕自己的触碰。

会惊扰了那份凝固的悲壮。

光点路径继续向前延伸。

林默深吸一口气。

压下心头的沉重。

迈步跟上。

越往深处走。

通道两侧陈列的残骸形态越发诡异。

有些像是被某种巨大生物利爪撕扯过。

留下了深邃的、边缘熔融的恐怖爪痕。

有些则像是被强酸腐蚀。

表面布满蜂窝状的孔洞。

流淌着早已凝固的、色彩诡异的残留物。

甚至有一截巨大的、如同某种节肢动物甲壳般的残片。

其材质非金非石。

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暗紫色微光。

与星舰的科技风格格格不入。

“‘终焉之影’衍生物的残留?”

林默看着那截诡异的甲壳残片。

眉头紧锁。

“部分正确。”

鸿蒙回应。

“该样本回收自七号方舟‘神农’外围防御圈残骸区。”

“其生物特征及能量辐射谱系无法匹配已知宇宙任何数据库。”

“推断为‘终焉之影’次级感染体或受其污染催生的异变宇宙生物遗骸。”

“其存在本身。

“即是‘终焉之影’污染扩散能力的证明。”

污染…异变…

林默感到一阵反胃。

毁灭不仅仅是摧毁。

还伴随着扭曲和异化。

就在这时。

光点路径在前方一个巨大的岔路口前停了下来。

回廊在此分成了三条更宽阔的通道。

分别延伸向不同的幽暗深处。

每一条通道入口的上方。

都悬浮着一个由幽蓝光线勾勒出的巨大符号。

符号的结构极其复杂。

充满了非欧几里得几何的美感。

林默完全无法理解其含义。

“路径指引暂停。”

鸿蒙的声音响起。

“前方区域为:历史镜像回响区。”

“三条通道分别承载不同时间节点的关键历史信息碎片投影。”

“建议您选择其一进行初步认知加载。”

“选择方式:接触入口符号。”

“投影将根据您的精神波长进行自适应匹配。”

历史碎片投影?

林默看着那三个悬浮的、散发着神秘气息的幽蓝符号。

心中既有对未知的警惕。

也有对真相的渴望。

他犹豫了片刻。

目光在三个符号之间游移。

最终。

他走向了中间那条通道入口。

被那个符号中央一个类似眼睛的复杂结构所吸引。

仿佛那眼睛也在凝视着他。

他伸出手指。

带着一丝决然。

轻轻触碰向那个悬浮的幽蓝符号。

指尖与冰冷的光线接触的瞬间。

没有实质的触感。

但一股强烈的信息流!

如同高压电流般!

猛地顺着指尖冲入他的大脑!

嗡——!

林默眼前一黑!

意识瞬间被拉入一片狂暴的漩涡!

不再是旁观全息影像!

而是…身临其境!

他“感觉”自己正置身于一片燃烧的星域!

巨大的冲击波无声地撕裂着视野中的一切!

破碎的星舰残骸如同暴雨般从“头顶”飞过!

刺目的能量光束交织成毁灭的罗网!

他“看到”前方!

一艘巨大、优雅、伤痕累累的星舰正在绝望地转向!

其舰体上清晰烙印着一个由星辰与树枝构成的徽记!

正是“盘古”的徽记!

但更古老!

更…完整!

它并非林默所在的这艘!

而是…影像中从昆仑之墟逃离的九艘之一!

此刻。

它正被三道无法形容其庞大的、如同活体阴影凝聚而成的巨爪从三个方向狠狠攫住!

巨爪所过之处。

星舰那强大的能量护盾如同脆弱的肥皂泡般破碎!

厚重的装甲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被硬生生撕裂、扭曲!

无数细小的、如同黑色飞虫般的阴影从巨爪上分离出来。

疯狂地扑向舰体裂缝!

试图钻入内部!

绝望的警报声(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作用于意识)在“林默”脑中尖啸!

他能“感觉”到舰内无数生灵的恐惧与最后的呐喊!

就在这时。

星舰核心位置!

一点炽白的光芒骤然亮起!

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不!!”

一个悲怆、愤怒、却无比坚定的意识波动在毁灭的浪潮中炸响!

并非语言。

而是一种纯粹的精神冲击!

瞬间压过了所有的警报和哀嚎!

“为了火种!坐标…锁定!…发射!!”

轰——!!!

那点炽白的光芒猛地爆发!

并非爆炸!

而是化作一道凝练到极致、带着空间撕裂痕迹的能量光束!

狠狠地击穿了其中一道阴影巨爪!

并余势不减地射向宇宙深空!

在光束消失的尽头。

一点极其微弱的、包裹着某种东西的逃生舱信号一闪而逝!

与此同时。

被击穿的巨爪疯狂地反卷回来!

连同另外两只巨爪!

将整艘星舰彻底淹没、撕碎!

殉爆的光芒吞噬了一切!

也吞噬了林默的“视线”!

剧烈的眩晕和撕裂感传来!

他感觉自己也要被这毁灭的浪潮撕碎!

“警告!精神共鸣过载!”

“强制脱离!”

鸿蒙冰冷急促的声音如同惊雷!

在林默濒临崩溃的意识中炸响!

那股将他拖入历史幻境的信息流被强行切断!

眼前的毁灭景象如同潮水般褪去!

林默闷哼一声。

身体剧烈地一晃!

双腿一软。

直接单膝跪倒在地!

双手死死撑住冰冷的地面。

才没有彻底倒下。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冷汗如同溪流般从额角、鬓边滑落。

滴落在身下的合金界面上。

脸色苍白如纸。

胸口剧烈起伏。

仿佛刚刚从溺水的深渊中挣扎出来。

那毁灭的景象。

那绝望的呐喊。

那殉爆的光芒…

一切的一切都如此真实!

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阴影巨爪带来的冰冷触感!

那并非简单的影像记录!

那里面残留着…强烈的精神烙印!

是牺牲者最后的、最强烈的情绪!

“精神波长稳定中…”

“检测到异常脑波震荡…已平复。”

“肾上腺素水平回落…”

鸿蒙的声音恢复了平稳。

但林默能感觉到。

那平稳之下。

似乎也有一丝极其细微的…余悸?

“历史镜像回响区记录的信息碎片。

“蕴含高浓度精神残留。”

“尤其涉及方舟最终时刻。”

“其精神冲击远超普通记录数据。”

“您与‘昆仑’权限的深层共鸣。

“放大了这种冲击效应。”

“建议终止本次认知加载。”

共鸣…

林默撑着地面。

艰难地抬起头。

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望向中间那条幽深的通道。

刚才那毁灭的景象。

就是从那里投射出来的精神烙印。

那艘被撕碎的方舟…

那点逃出的微光…

“刚才…那艘船…是几号方舟?”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根据精神烙印特征码及毁灭场景比对…”

鸿蒙的声音停顿了半秒。

“确认为三号方舟‘燧人’。”

“其最终时刻记录缺失。”

“该精神碎片是唯一直接证据。”

“证明其毁灭过程…及可能存在的火种逃逸。”

火种逃逸?

林默猛地想起那道击穿阴影巨爪、射向深空的炽白光束!

和光束尽头一闪而逝的微弱信号!

“那个逃生舱…”

“信号过于微弱短暂。”

“无法追踪锁定。”

“状态未知。”

鸿蒙的回答断绝了林默最后的追问。

未知…

又是未知…

但至少。

在绝对的毁灭中。

似乎还残存着一丝微不可查的火星。

林默撑着膝盖。

艰难地站了起来。

身体还有些虚脱。

但眼神却比之前更加复杂。

恐惧。

震撼。

悲伤。

还有一丝…被那决绝牺牲点燃的、难以言喻的东西。

他看了一眼另外两条幽深的通道入口。

那悬浮的幽蓝符号。

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化作了择人而噬的巨口。

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他摇了摇头。

“不看了。”

声音带着疲惫。

却也有一丝坚定。

“带我去…能休息的地方。”

他需要时间消化。

消化这血与火铸就的残酷真相。

“指令确认。”

幽蓝的光点路径再次浮现。

不再指向任何一条历史通道。

而是沿着主回廊继续向前延伸。

林默迈步跟上。

脚步有些虚浮。

但每一步都踏得更稳。

回廊两侧沉默的残骸向后掠过。

那些扭曲的金属。

断裂的炮管。

诡异的生物甲壳…

此刻在他眼中。

不再是冰冷的陈列品。

而是一个个无声的墓碑。

铭刻着毁灭的形态与挣扎的痕迹。

构成这条“星骸回廊”的基石。

正是无数失败与牺牲的尸骨。

而他。

这个意外的“指挥官”。

正行走在通往最终答案的路上。

这条路的尽头。

是希望?

还是下一个陈列于此的残骸?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

自己已无法回头。

也…不想回头了。

父亲的线索。

血脉的召唤。

还有那黑暗中可能残存的火星…

都指向同一个地方。

昆仑之墟。

他必须去。

鸿蒙的声音平静地响起。

为他指引前方的休息舱。

林默沉默地走着。

将所有的震撼与沉重。

都压在了心底。

化作前进的力量。

星骸回廊的幽光。

映照着他孤独而坚定的背影。

向着星舰更深处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