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夕阳彻底沉没,天际只余一抹铁锈红,挣扎着对抗汹涌而至的灰暗暮色。

青岚城内城区的灯火,流光溢彩,勾勒出高耸塔楼和宏伟建筑的轮廓,散发着一种冰冷而遥远的繁华气息。

而这光芒,被一道蜿蜒、厚重、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合金巨墙,无情地截断。

墙的另外一边,是青岚城的外城区,或者说,贫民窟。

穿过几条还算规整、略显显得破旧的外围街道,空气骤然变得粘稠而浑浊。低矮、密集的棚户区,在昏暗中显露出狰狞的轮廓。铁皮、朽木、废旧塑料板、甚至发霉的硬纸壳,以各种匪夷所思的角度拼接在一起,构成了一个个勉强遮风挡雨的“家”。

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巷道,地面永远是湿滑的,混杂着不知名的黑绿色污水、腐烂的食物残渣和某种铁锈的腥气。劣质营养膏加热后那股甜腻中带着化学酸腐的味道钻入鼻腔,与垃圾堆散发的恶臭、角落里便溺的骚味、以及无处不在的铁锈气息交织、发酵,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属于绝望的独特气味。

偶尔有裹着破旧衣物的人影在巷道中匆匆闪过,身形佝偻,脚步拖沓。他们的眼神大多麻木,空洞地映着昏黄路灯的光晕。少数几道目光扫过冷岩时,则带着一种野兽般的警惕和审视。远处隐约传来孩童饥饿的啼哭,男人醉醺醺的咒骂,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很快又被这片巨大贫民窟沉重的死寂所吞没。

这里是光鲜青岚城的背面,是文明华丽长袍下溃烂流脓的疮疤。

冷岩的身影,如同一条沉默的鱼,无声地滑入这片污浊的“水域”。他对周遭的一切视若无睹,或者说,早已习惯。脚步精准地避开地面的水洼和障碍,身形在狭窄的巷道中快速穿梭,熟稔得如同行走在自己的血管里。

最终,他在一片由锈蚀集装箱和扭曲铁皮搭建的棚户区深处停下。眼前是一个依附在巨大废弃水塔基座下的铁皮窝棚,低矮得几乎要贴着地面。棚顶几块铁皮明显是后补的,边缘卷翘,雨水和污垢在上面留下深褐色的痕迹。

门是一块勉强能活动的、布满锈迹的薄铁皮,用一根粗铁丝歪歪扭扭地拴着。

这就是冷岩在这个世界的“家”。

他解开那根冰冷的铁丝,推开铁皮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尘埃和淡淡草药苦涩的气息扑面而来,棚屋内部狭小、昏暗,一览无余。

不到十平米的空间,被一张用砖头和破木板垫起的硬板床占据了小半,床上铺着一层薄薄的、洗得发黄发硬的粗布被褥。

靠墙是一张瘸了腿的桌子,用半块砖头勉强垫稳,桌面上散落着几本被翻得卷边、封面模糊的旧教材:《基础妖兽图鉴》、《人体结构学》、《野外生存简易手册》。

角落里一个用几块石头垒砌的简陋炉灶,上面架着一个边缘豁口的旧铁锅,旁边散落着几块焦黑的木柴。

唯一的装饰,或者说唯一能称得上“个人物品”的东西,是挂在对着门那面铁皮墙上的一柄匕首,它被一枚锈蚀的铁钉悬挂着。匕首的形制非常普通,甚至可以说是简陋,木质的刀柄被磨得光滑油亮,透出长期使用的痕迹,但金属的刀身却布满了暗红色的锈迹,刀刃更是坑坑洼洼,多处卷刃,只有靠近刀尖的一小段,显然是被主人刻意打磨过,在昏暗中反射着一点微弱而执拗的冷光。

冷岩走进棚屋,反手将吱呀作响的铁皮门虚掩上,隔绝了外面窥探的目光和污浊的空气。他没有点灯,贫民窟的夜晚,灯光是奢侈也是危险。

借着门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和远处路灯的一点余晕,他开始行动,收拾行李。

他从床下拖出一个同样破旧的、用厚帆布缝制的背囊,打开背囊,里面空空如也。

他走到瘸腿桌子旁,拿起那几本翻烂的旧教材,指尖拂过《人体结构学》封面上描绘的肌肉骨骼图,在《基础妖兽图鉴》里几种标注着“剧毒”或“弱点在眼部”的插图页上稍作停留。然后将这些书整齐地码放进背囊底部。

接着,他走到炉灶旁,弯腰从最里面的角落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打开油纸,里面是几十片晒干的、边缘卷曲的暗绿色草叶,散发着浓郁的苦涩药香。这是他自己在城郊废弃区边缘采来的止血草,用土法炮制晒干。在贫民窟,这是比铜币更硬的通货,也是保命的依仗。他重新包好,放入背囊。

然后,他走到床边,从床板下抽出几件叠放整齐、同样洗得发白甚至打了不少补丁的换洗衣物,大多是耐磨的粗布材质。

做完这些,他站到了那面挂着匕首的铁皮墙前,这是随着“夜宵“的记忆一起带来的唯一物品。

昏暗中,他的目光落在匕首那锈迹斑斑的刀身上,眼神沉静。他伸出手,没有直接取下匕首,而是先用指腹,极其缓慢、极其仔细地,摩挲过那布满暗红锈迹的冰冷刀身。粗糙的铁锈颗粒摩擦着指腹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金属腥气的触感。

就在指尖触碰到刀身的瞬间,“嗡!“识海深处,那点沉寂的猩红光芒骤然一跳!

一股冰冷、粘稠、带着浓烈血腥气的洪流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不再是之前觉醒石碑旁那种狂暴的冲击,而是一种更加阴冷、更加沉凝的侵蚀,如同冰冷的毒蛇钻入骨髓!

无数破碎的画面在猩红中闪现:

“一柄闪烁着幽蓝寒光的特制匕首,刀身刻着细密的放血槽,精准地刺入目标的颈侧动脉,温热的血液喷溅在持刀者戴着战术手套的手背上。”

“被剧毒淬炼得呈现诡异紫色的刀刃,无声无息地割断哨兵的喉咙,尸体软倒时,刀刃在月光下反射出妖异的光泽。”

“高温熔炉旁,赤红的金属被锻打成匕首的雏形,淬火时升腾的刺鼻白雾中,映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

这些属于“夜枭”的、与利器紧密相关的杀戮记忆碎片,冰冷、高效、致命!它们裹挟着强烈的杀戮本能和武器使用的肌肉记忆,试图强行涌入冷岩此刻的意识,要占据这具身体对“武器”的掌控权!

冷岩的身体猛地一僵!握住匕首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青筋在手背上蜿蜒凸起。一股尖锐的刺痛从太阳穴直刺脑海,仿佛有冰冷的钢针在搅动脑髓。眼前景物微微扭曲,耳边似乎响起金属摩擦的刺耳尖啸和濒死者的嗬嗬声。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被他死死锁在喉咙深处,牙关紧咬,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就在这时!

识海深处,那点猩红光芒似乎被这柄锈匕首触动了某种“同类”的感应,骤然爆发出比之前更强烈的凶戾意志!那意志并非攻击,而是一种更纯粹的、凌驾于一切武器技巧之上的凶威!

这股霸道凶戾的意志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向那些试图涌入的“夜枭”匕首记忆碎片!

“轰!“

意识深处一声闷响,那些精妙、致命、浸透鲜血的匕首技巧碎片,在这股纯粹的、原始的凶威面前,瞬间被碾压、崩解、驱散!那股试图侵蚀冷岩精神的阴冷杀意,也被这凶威蛮横地镇压下去,重新缩回识海深处的黑暗角落。

猩红光芒微微闪烁,仿佛带着一丝对“夜枭”那些技巧的不屑,随即再次沉寂。

血色记忆的冲击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

冷岩急促地吸了一口气,空气涌入肺部,驱散了那瞬间的窒息感。眼前的扭曲恢复正常,耳边的幻听消失。只有握着匕首的手心,还残留着一丝冰冷的汗意。

他缓缓地、极其稳定地,将匕首从锈蚀的铁钉上取下。入手沉重,冰凉的触感透过锈迹渗入皮肤。他扯过一块相对干净的粗麻布,动作稳定而仔细地将匕首包裹起来,一层又一层,直到完全隔绝了那暗红的锈迹和最后一点微弱的反光。然后,他才将这个布包,郑重地放入背囊最贴身的内袋。

整个过程,棚屋外并非一片死寂。

铁皮墙壁的隔音几近于无,冷岩收拾东西时,帆布摩擦的沙沙声,书本放入背囊的轻响,在寂静的傍晚显得格外清晰。隔壁几个棚屋里,传来了压抑的、悉悉索索的动静。几道目光透过铁皮的裂缝、门板的间隙,无声地投射进来。

那些目光里,情绪复杂得如同贫民窟的污水坑:

有赤裸裸的羡慕:”这小子要走了!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不管去哪,总比烂在这里强!”

有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看衰:“听说是签了磐石的生死状?E级天赋?嘿,这是嫌命长,赶着去给妖兽当点心呢!”

更多的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与漠然:“走?又能走到哪里去?不过是换个地方挣扎罢了。这世界,哪里不是牢笼?谁又比谁好过?“

冷岩对这一切恍若未觉。他将背囊的带子收紧,挎在肩上。破旧的背囊贴在洗得发白的校服上,勾勒出里面寥寥几件物品的形状。

他最后扫了一眼这个生活了六年的铁皮盒子。目光扫过那张硬板床,他曾无数次在寒冷的夜晚蜷缩其上;扫过瘸腿的桌子,上面浸透了他翻阅旧教材时留下的汗渍和油污;扫过那个简陋的炉灶,他无数次用它熬煮着苦涩的草药和寡淡的糊糊;最后,目光落在那枚空荡荡的、残留着铁锈痕迹的铁钉上。

眼神平静无波,没有留恋,没有感伤,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对这个“家”的归属感。这里,只是一个初临此世、孱弱灵魂的临时栖身之所,一个冰冷世界的观察哨。

穿越而来的孤儿身份,让他与这里的一切,都隔着一层无法消融的冰。

他转身,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铁皮门。

门外昏暗的光线涌了进来,也照亮了门口一个斜倚在对面集装箱锈蚀壁板上的佝偻身影。

那是一个老人,或者说,一个勉强还能看出人形的残躯。他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腿自膝盖以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根用废旧水管和硬橡胶粗糙绑扎成的简易假肢,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穿着一件脏得看不出原色的破棉袄,上面满是油污和破洞。

最骇人的是他的脸,一道狰狞的、如同巨大蜈蚣般的暗红色疤痕,从他的左额角斜斜劈下,贯穿了整个左眼,最终没入干瘪的嘴角。那只左眼只剩下一个空洞的、微微塌陷的眼窝,被疤痕扭曲的皮肤紧紧包裹着。而仅存的右眼,浑浊得像蒙着一层黄翳,此刻却异常锐利地钉在冷岩身上,尤其是他肩上的背囊,和他腰间那个被布包裹的凸起轮廓上。

是老瘸腿。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很多年前似乎是个佣兵,在一次猎杀高等级妖兽的任务中,整个小队近乎全灭,他也丢了半条命和一只眼睛,带着一身无法根治的暗伤和微薄的抚恤金,被扔回了贫民窟等死。

他是这片棚户区里少有的、身上还残留着一点“外面世界”气息的人。

老瘸腿嘴里叼着一个早已熄灭的劣质烟屁股,干瘪的嘴唇蠕动着,发出如同砂纸摩擦铁锈般沙哑刺耳的声音:

“小子,磐石……” 他仅剩的右眼微微眯起,浑浊的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锐芒,触及了内里某些冰冷坚硬的东西。“……是块硬石头,硬得很,也硌人的很。”

他顿了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痰音,似乎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陈年的伤痛。

“进去了,只有两条路。” 他用那根简陋的假肢,轻轻点了点脚下污秽不堪的泥地。“要么,被它磨碎,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变成肥料,养它山里的花花草草。” 他那只独眼死死盯着冷岩的眼睛,浑浊的黄翳深处,竟透出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要么……”

他咧开嘴,露出参差不齐、焦黄的牙齿,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铁锈摩擦般的森然:

“就他妈把自己,也磨成一把刀!一把比它那块石头更硬、更硌人的刀!”

他浑浊的独眼在冷岩那张依旧平静的脸上逡巡着,似乎在寻找一丝裂痕,一丝恐惧,但他失望了,那张脸,平静得像贫民窟最深处的死水。

老瘸腿的喉咙里又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像是叹息,又像是自嘲。他最后瞥了一眼冷岩腰间那个布包的轮廓,那只独眼里的锐芒彻底隐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洞悉世事的漠然。

“E级……嘿……” 他干笑一声,声音飘忽得像一阵阴风,“好自为之吧,小子。这世道……人不如狗,命……贱如草。”

说完,他不再看冷岩,只是用力吸了一口早已没有烟气的烟屁股,身体的重心重新落回那根冰冷的假肢上,整个人仿佛又缩回了那层麻木的躯壳里,成了这片绝望之地又一个沉默的背景。

冷岩静静地听着,从老瘸腿开口到结束,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眼神依旧深邃平静。直到那最后一句“好自为之”消散在污浊的空气中,他才对着老人那佝偻沉默的身影,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地,点了一下头。

没有言语没、有承诺、没有感谢、也没有反驳。

只有这一个动作,仿佛在说:知道了。

然后,他收回目光,不再停留,肩膀上的背囊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晃动了一下。他迈开脚步,越过倚在墙边的老瘸腿,踏入了棚户区更加幽深的巷道。

昏黄的路灯在狭窄的巷道上方投下摇曳的光晕,将他孤单的影子在湿滑、污秽的地面上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