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冷雨瓢泼,像天被捅破了窟窿,污水裹着烂菜叶、发泡饭盒和褪色的避孕套,在锦城西郊垃圾填埋场泥泞的缓坡上肆意横流。腐臭的气息浓稠得化不开,钻进人的每一个毛孔,带着死亡和废弃物的共同发酵味儿。一辆沾满泥点、半新不旧的白色五菱宏光,在堆叠如山的垃圾腐肉堆前猛地刹住,刺耳的摩擦声撕裂雨幕。

车门“哗啦”一声被粗暴拉开,寒风裹着湿冷的腐臭倒灌而入。两个穿着劣质黑西装、腋下夹着公文包的矮壮汉子跳下车,动作粗鲁,脸上带着混社会人特有的不耐烦。其中一个“三角眼”瞥了眼后座,厌恶地撇撇嘴:“到了,萧大少!下车,拜见你的新家!”

后座角落里,一道身影动了动。萧天南蜷在沾着不明污渍的麻袋上,不合身的、洗得发白的灰色保洁服挂在他清瘦的骨架上,空落落的。露出的手腕骨节突出,皮肤是常年劳作的粗糙,沾着油污和划痕。他垂着头,过长的、有些油腻的刘海遮住了眉眼,只露出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任凭车身颠簸摇晃,他佝偻着的背脊都像一块沉默的礁石,没有半点回应。

“哑巴了?聋了?”“三角眼”猛地探身进去,一把揪住萧天南的衣领,像提溜一只待宰的鸡崽,将他从车厢里粗暴地拖了出来!萧天南踉跄着跌进及踝深的污水泥泞里,冰冷的污水瞬间灌入他那双廉价的、开了口的塑料凉鞋,刺骨的寒意蛇一样缠绕而上。

“真他妈晦气!”另一个“龅牙”啐了一口浓痰,和雨水一起砸在泥里,“苏家怎么弄这么个玩意儿!还他妈穿孝?奔丧啊?”两人骂骂咧咧,架起胳膊几乎悬空的萧天南,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垃圾山深处。湿透的裤腿沉甸甸地粘在小腿上,每一次抬腿都像拖着重物。

坑底,一个锈迹斑斑的铁家伙杵在秽物中央。说狗笼都算抬举——那更像一个废弃的、半人高的工业通风管道配件,焊接得极其粗糙,边缘犬牙交错,布满褐红色的铁锈和深色的不明污迹。几根粗壮的链条和几块沉重的铁砣胡乱堆在旁边,链环锈蚀斑驳,泛着冰冷的死气。浓烈的尿臊混着铁锈和食物腐烂的酸臭,蒸腾在雨天的闷热里。

“喏!苏大小姐体恤您‘身份高贵’,特批的‘总统套房’!别客气,入住吧您呐!” “龅牙”怪笑一声,松开架着萧天南的手,和“三角眼”交换了个戏谑的眼神。然后两人猛地发力,如同扔一个沉重的垃圾袋,粗暴地将萧天南朝狗笼的入口搡去!

砰!噗嗤!

肩膀重重撞在冰冷的、布满尖锐锈口的铁棱上,皮肉被撕裂的痛楚瞬间袭来!紧接着,整个人被巨力推搡着,翻滚着摔进那个不足一米见方的铁皮囚笼!冰冷、坚硬、带着碎铁渣的地面硌得骨头生疼。几处刚刚撞击的地方,有温热的液体渗出,染红了灰色布料。

锁链哗啦啦响动。一只穿着廉价人造革皮鞋的脚踩着泥水走过来,皮鞋上沾着黄褐色的污渍。“三角眼”脸上带着施虐般的快意,抬脚踩住萧天南撑在地上、试图稳住身体的左手手背,用力碾压!坚硬的鞋底摩擦着骨节突出的手背,钻心的疼。浑浊的污水混杂着地上的秽物流淌到他的手背上。

“规矩,”三角眼的声音带着残忍的戏谑,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牛皮纸包,“住新家,得暖暖房!”他撕开纸包,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馊臭和酸败的刺鼻气味猛地弥散开——里面是黏成一团的半腐饭菜,还蠕动着细小的蛆虫。他蹲下来,毫不留情地将这团散发着地狱般气味的秽物,狠狠地按压在萧天南低垂着的脸上!带着粘液的腐米粒和发黑的菜叶糊满口鼻,强行灌入紧闭的唇齿!刺鼻的恶臭让胃袋本能地抽搐痉挛!温热的馊水顺着脖子流进衣领里。

萧天南的身体绷紧了一瞬,依旧没有出声,只有喉结剧烈滚动了两下,似乎将那翻涌的反胃感强行压了下去。

“哟,挺能扛?”“龅牙”点了一支劣质香烟,猩红的烟头在雨幕中格外醒目。他猛地吸了一大口,俯下身,狞笑着,将那烧得通红的烟头,狠狠摁向萧天南额角暴露的皮肤!

“嗤——!”

皮肉烧焦的糊味和缕缕青烟瞬间升起!剧烈的灼痛像烧红的铁钎直刺脑髓!

萧天南的头颅猛地向后仰起,撞在冰冷的铁皮上,发出一声闷响!雨水中,被烟头灼烫过的那一小块苍白皮肤上,留下一个暗红的、中心发白的圆形烙印。但他死死咬着牙关,嘴角没有泄出一丝呻吟,那双一直隐藏在额发阴影下的眼睛紧闭着,只有紧攥的拳头指节捏得青白一片,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压出四道月牙形的血痕。

狗笼入口,那粗陋的“栅栏”被一根锈蚀的铁棒粗暴地横插锁死。

雨水从铁皮缝隙灌进来,滴滴答答落在脸上,冰冷刺骨。萧天南蜷缩在腥臊恶臭的铁笼一角,背脊紧靠着冰冷的铁皮,像一只被打断了脊梁却不肯倒下的老狗。脸上糊着馊腐的食物残渣,额角烟头烫出的伤痕火辣辣地疼,手背上被踩踏的淤青和狗笼铁锈划开的伤口混合着污水,丝丝缕缕地刺痛。他像一块沉默的、吸饱了污秽的海绵,承受着这冰冷的羞辱,无声无息。

不知过了多久,引擎的轰鸣由远及近,穿透雨幕碾压过来。刺目的车灯撕裂昏暗,一辆线条流畅的黑色劳斯莱斯幻影如同幽灵般停在不远处略微干净些的坡顶。车门打开,一把昂贵的黑色雨伞撑开,遮住了下车的女人。精致的真丝连衣裙下摆扫过泥泞的水洼边缘,如同不染尘埃的黑天鹅。伞沿下,苏璃的侧脸清冷得如同雪山之巅的冰雕,下巴微扬,只有微蹙的细眉泄露出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焦灼。她隔着肮脏的雨幕,目光投向坑底那个被铁条禁锢的、蜷缩在秽物中的身影。

司机撑着伞快步跟上。

苏美玲脸上带着精心修饰过的完美笑容,挽着一个头发半秃、满脸肥腻油光的矮胖中年男人走了过来。胖子腆着肚子,脖子上挂着粗如狗链的金项链,怀里抱着一只穿着粉色蕾丝衣服、正兴奋汪汪乱叫的白色贵宾犬。

“瞧瞧!”苏美玲的笑声甜腻得发嗲,涂着鲜艳蔻丹的手指优雅地指向坑底,“我这贤婿,怎么样?跟我们家‘珍珍’还挺有缘分,是不是呀王总?”她逗弄着怀里那只兴奋乱扭的贵宾犬,“珍珍宝贝,去和新朋友打个招呼?”

狗吠声更兴奋了。油光满面的王总发出一阵心领神会的大笑,眼神黏在苏美玲身上:“哎呀美玲,你真是……太有创意了!哈哈哈!”他猥琐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苏璃身上扫了一圈,才落到坑底。

苏璃紧抿着嘴唇,目光落在狗笼外那些狰狞的铁链和锈蚀的铁砣上,眼神骤然一冷。她没有看母亲和王总,声音清晰而冰冷地穿透雨幕:“钥匙。”

“急什么呀?”苏美玲嗔怪地白了女儿一眼,笑容依旧完美无瑕。她慢条斯理地从镶满水钻的鳄鱼皮手包里掏出一个拇指大小、嵌满粉色碎钻的遥控器,对着狗笼轻轻一按。

“滴——!呜——!”

一阵尖锐刺耳的电子嗡鸣音猛地炸响!那破铁笼边缘不知何时安装的廉价扩音喇叭,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犬吠!那声音经过劣质喇叭的扭曲放大,尖锐、狂躁、充满了挑衅和羞辱,如同亿万只饿犬对着一个人疯狂咆哮!瞬间盖过了雨声和王总油腻的笑声!苏璃的肩头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手指紧紧绞住了裙摆,指节惨白如雪。

狗笼里,蜷缩的身影终于动了。萧天南的头缓缓抬起,动作滞涩,仿佛被无形的重物压着。污浊的雨水和脸上的秽物混杂流淌下来,冲开了一点额发,露出那双一直藏在阴影里的眼睛。雨水冲刷着额角的烫伤和脸颊的污迹,那双眼睛在浑浊的背景中抬了起来。

那双眼睛里,没有屈辱的悲愤,没有燃烧的怒火,没有绝望的死寂。

什么都没有。

像被万年冰川封冻的两潭死水,没有任何光芒可以反射。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空洞得像是被彻底掏走灵魂的深渊。没有光,没有情绪,甚至连一丝对这极致羞辱的回应都没有。他静静地透过冰冷的雨幕,穿过喧嚣的电子犬吠,看向撑着伞、站在污浊世界之外的苏璃。那目光穿透灵魂,沉重得像整座垃圾山都压在了对方身上。

苏璃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紧,连带着灵魂深处某个被刻意遗忘的角落都在震颤!那张清冷如冰雕的脸上,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她无法再看下去,猛地别开脸,目光仓促地转向远处的雨幕深处,下颌绷紧的线条带着一丝强压的紊乱。

苏美玲脸上的完美笑容有一刹那的僵硬。这贱骨头不该是歇斯底里地哭嚎撞笼子吗?这眼神……像口深不见底的枯井,看得人后脊发凉。她随即又挂上更热切的笑意,亲昵地拍拍王总肥厚的手背:“王总你看,我这女婿啊,天生就是个‘忍’者的料子,多稳重!”她目光一转,落在坑底那个装着污秽麻袋的脚边,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打量处理厨余垃圾般的冰冷算计,“早点‘适应’也好,省得以后……给大家添麻烦。”那语气轻飘飘的,却透着砭骨的寒气。

王总意犹未尽地又看了一眼坑底那张被污物覆盖、空洞无物的脸,才在司机的催促和雨势加大的噼啪声中,拥着苏美玲转身走向奢华的劳斯莱斯。引擎轰鸣,车子碾过泥泞,迅速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冰冷的雨水无休无止地灌进狭窄的铁笼。湿透的衣料紧贴在皮肤上,寒意如同毒蛇钻进骨头缝里。萧天南缓缓抬起那只被污水浸得发白肿胀、还印着鞋印的手。他面无表情地,用这只麻木的手,机械而缓慢地拂去脸上残留的馊饭渣滓。污秽被水流带走,露出下方苍白憔悴的肤色,额角那个被烟头烫出的圆形焦痕格外刺眼。

黑暗中,一只浑身淋得湿透、散发着浓郁尸臭的老鼠从垃圾堆深处蹿出,惊慌失措地一头撞在了狗笼的铁条上!又软又冷的小东西撞上他冰冷的小腿肚,惊恐地挣扎了一下,旋即僵死不动,小小的尸体很快被流淌进来的污浊雨水淹没,只留下一条被雨水冲开的、细小的、闪烁着暗光的碎屑痕迹,与淤泥混在一起。

暴雨如注,填埋场入口的警戒线早已被狂风撕扯得破烂不堪。几辆印着“刑事勘查”的黑色SUV无声地停在坑洞边缘,强力的车灯穿透雨幕,将坑底的污秽狼藉照得如同白昼。穿着连体勘查服、戴着口罩手套的法医站在泥水里,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坑底那只腐鼠脚边、混在污泥中捡到的几粒极其细微、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黑色金属碎屑。

碎屑在强光照射下,呈现出极不寻常的暗金色泽微光,形态像是某种高硬度合金破碎后的不规则薄片。

“垃圾堆里怎么会有军用级的钛锆合金碎片?”法医低声嘟囔了一句,语气带着浓浓的不解。他仔细地将碎屑装入一个透明的微量证物真空袋中,在防水标签上迅速标注好定位编码:【SZ-TG-78432】。特殊材质,特殊编号。这冰冷的碎片,如同一个沉默却沉重的锚点,抛向未知的黑暗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