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大宅沉重如铅的夜幕被强行撕裂。水晶吊灯爆发出惨白的强光,每一颗棱形挂坠都反射着冰冷的亮度,照亮了黑檀木地板上无声流淌的、价值连城的纯黑波斯地毯。空气凝固了,漂浮着顶级雪茄的余味、百合浓腻的香氛,以及一种冰冷刺骨的……尸体特有的微甜与药物气息混合的古怪味道。沉重的水晶吊灯下,一口巨大的、通体由阴沉木打造、遍布繁复雕花的棺材如同吞噬光线的黑洞,被七八个神情肃穆、穿着黑西装的壮汉合力移放到了大厅中央昂贵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榫卯咬合的闷响,在死寂的空气中沉重地扩散开来。
尸体就在里面,周围挤满了人。秦家耆宿们脸色阴沉如铁,穿着定制黑衣的老者胸口别着白玉领针,手指神经质地叩击着雕花椅臂,指关节泛着无血色的青白。穿着昂贵定制套装的贵妇们用手帕死死捂住口鼻,精心描绘过的眉眼间压抑着惊惧与厌恶。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冰冷的探针,死死锁定在棺材边站着的那个人身上——萧天南。他依旧穿着那套洗得发白、沾满泥水干涸痕迹的廉价灰色保洁服,在秦家奢华的灵堂里,像个被误闯进来、浑身散发着贫民窟垃圾场腐臭气息的污点。头发湿漉漉地垂在额角,脸上被污水和馊食糊过的地方还残留着泥黄色干涸的印痕。额角烟头烫出的暗红圆疤,在惨白的灯光下异常刺目。他微微佝偻着背,垂着眼,沉默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对周遭足以将人凌迟的鄙夷目光毫无反应。
秦家现在的掌舵人,秦骆的亲哥秦滔,身材高大,穿着一身没有一丝褶皱的黑色高定西装,气场压迫。他缓缓起身,踱步到萧天南面前,冰冷的皮鞋尖几乎要顶到对方那双破烂塑料凉鞋的鞋尖上。声音不大,却带着掌控生死的森寒,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钉:“阿骆昨天下午最后见的,是你。死在城南高速出口的壕沟里。”他顿了顿,鹰隼般的目光在萧天南脸上缓缓扫过,像是在评估一件残次品,“酒驾?刹车失灵?还是有人…心怀不轨?”最后几个字吐出来,周围的空气温度骤然又降几度。几个秦家保镖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鼓胀处。
秦滔身后几步,脸色苍白如纸的苏璃被母亲苏美玲紧紧钳住手腕。苏璃的手指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痕迹,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那双清冷倔强的眼睛里,翻滚着无法言说的担忧和屈辱。她看到棺材缝隙里渗出的一点点异样颜色,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却又被苏美玲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别怕,乖女儿,”苏美玲凑在苏璃耳边,声音压得很低,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和献祭般的恶意,“让你这好老公好好看看,‘好兄弟’是怎么走的!验!给秦家一个交代!”她的手指如同冰冷的铁箍,指甲几乎掐进苏璃腕部娇嫩的皮肤里。
灵堂正上方,一个极为隐蔽的角落,一枚镶嵌在巨大水晶吊灯垂挂装饰物上的黑色针孔摄像头,冰冷的镜片无声地运转着,记录着下方的一切。
萧天南的喉咙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发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气息。他缓缓抬起眼,那双空洞沉寂的眸子,越过秦滔充满压迫感的身影,越过无数双写满厌恶和审判的眼睛,看向了那口巨大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阴沉木棺材。
没有恐惧,没有辩解,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灰暗死寂。
“跟他废什么话!”一个满头银发、挂着沉重檀木拐杖的老者暴喝一声,拐杖狠狠顿在坚硬的黑檀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让他验!验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就是凶手!秦家的门楣不是这种垃圾能污的!”旁边的秦家同辈纷纷附和,目光如刀。
“验!”秦滔盯着萧天南的眼睛,缓缓吐出冰冷的命令。没有选择。
萧天南垂下眼睑,如同一个被编程好的机器,极其缓慢地迈步,走向那口巨棺。脚下那双开了口的塑料凉鞋踩在光可鉴人的纯黑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细微而粘腻的声响,仿佛在拖行着垃圾场的污泥。浓烈了几倍的、混杂着死亡和防腐药剂的奇异气味扑面而来。
两名身材壮硕的秦家保镖立刻上前,一左一右猛地抓住萧天南的手臂,如同拎起一袋沉甸甸的垃圾!将他身体狠狠向前推搡、按压!
砰!
萧天南的上半身被巨大力量强行摁压下去!脸孔和肩膀重重砸在冰冷滑腻的阴沉木棺盖边缘!一股刺骨的冰寒瞬间透过薄薄的衣物钻入身体。巨大的撞击让他眼前阵阵发黑,额角烟疤处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他的视线,被迫与棺材内的景象正面对上!
一股难以形容的视觉冲击裹挟着刺鼻的气味,狠狠撞入萧天南的眼球和鼻腔!
棺材里躺着的,是秦骆。曾经那个油头粉面、不可一世的纨绔公子哥。
他的身体呈一种极其诡异的僵直姿态,仿佛死后被强行摆布过。原本昂贵的订制潮牌外套被撕裂几处,领口歪斜。最可怖的是他的脸。瞳孔惊愕地放大到了极限,眼白布满密密麻麻的血丝,嘴巴也微张着,嘴角残留着早已干涸凝固的、黑紫色的泡沫痕迹。皮肤呈现出一种极不自然的灰绿色。浓烈的防腐水和某种甜腻药物的味道下,隐隐透着一股无法被完全掩盖的……内脏器官急速坏死发酵后的腥臭味!像一堆被洒了香水的腐烂下水。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他的左手!那只曾经戴满了戒指的手,此刻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淤泥和数道极深的、仿佛临死前用力挣扎抓挠留下的血痕!指甲几乎翻裂!而在那肮脏的指甲缝隙间,几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被肉眼察觉的黑色金属碎屑混杂在泥污里,闪烁着细微的光泽。
距离太近了!那股混合了尸体腐败气味的味道直冲大脑!胃部剧烈痉挛!生理性的强烈呕意直冲喉咙!
就在萧天南身体本能地抽搐、肌肉绷紧想要挣开这令人作呕的窒息接触时——
“跪下!”
抓住他右臂的保镖猛地一声厉喝!同时膝盖狠狠顶在他的腿弯!
噗通!
萧天南毫无反抗之力地重重跪倒在冷硬的阴沉木棺旁!膝盖撞击地面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身体前倾,整张脸被迫更近地逼近棺材口那副狰狞的死相!苏璃的身体瞬间绷直,想冲上前去,却被苏美玲更大力地死死拽住手腕,指甲深陷皮肤,痛得她倒吸一口气。
“狗就该有狗的样子!给我好好‘闻’清楚!叫!学两声给秦大少听听,你到底是认出味道了,还是吓傻了?”刚才抬棺的某个壮汉狞笑着,一巴掌拍在萧天南的后脑勺上!“叫!”
力道很大,拍得他头颅猛地向前一点,鼻尖几乎要碰到秦骆冰凉发胀的下巴!尸臭味混杂着呛人的药水味瞬间灌入鼻腔!
生理性的极限刺激下,萧天南脸色煞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喉结拼命滚动,像是有滚烫的硬块堵在那里!他猛地闭上眼!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口腔里瞬间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一股腥甜直冲咽喉!但被他硬生生、以超乎想象的意志力猛地咽了回去!没有吐出来,也没有发出一丝呜咽!只有一声极其压抑的、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微不可闻的干呕气音!像濒死的野兽在喉咙里滚动。
但就在这头被强行摁下、脸孔几乎贴在狰狞死尸上压抑干呕的刹那!
混乱中,无人察觉的角度——
萧天南被摁在棺材边缘的右手,小指极其轻微、近乎本能地弹动了一下!动作快得如同错觉!
一点比针尖还微弱的寒光,从他破旧保洁服沾满污泥的袖口内极其隐蔽地悄无声息地滑落指尖!
那是一根……普通的、几乎能用来缝补衣服的……绣花针?毫不起眼,没有任何锋芒。
趁着身体被按压得剧烈前倾颤动的瞬间,借着所有视线都被他狼狈跪拜姿态吸引的间隙——
那根普通的绣花针如同被赋予生命,以肉眼根本无法捕捉的速度,极其轻微地刺入秦骆颈部喉结下方半寸处一个极为隐秘的凹陷穴位——人迎穴!针尖刺入快得如同没有发生,角度刁钻得如同在拨动一枚隐藏在死亡肉体内的暗扣。随即立刻收回!针尖带出一丝微不可见的青黑色气息,针身隐没回他破烂袖口的污垢褶皱里,整个过程如同一个濒死之人无意识的痉挛。甚至连他身边两个死死钳制他的保镖都未曾留意这转瞬即逝的微颤。
“够了!”苏璃终于挣脱了苏美玲的钳制,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尖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往前一步,挡在了棺材与萧天南之间,隔绝了那道道令人窒息的目光,“要问话,等他清理干净!秦家的地方,还怕他跑了不成?!”
苏美玲精致的脸上闪过一丝恼怒,但随即换上完美的哀戚表情,挽住秦滔的胳膊:“滔哥,你看我这不成器的女婿……唉!家门不幸!但今天是阿骆的大事……何必让个污秽东西扰了清静?让他滚远点吧!”
秦滔冷冷地扫了一眼被保镖粗暴拖拽起来、几乎瘫软在地、依旧无声无息像个破麻袋般的萧天南,又看了一眼棺材中弟弟那张残留着惊怖和痛苦的狰狞脸庞。他挥了挥手,如同拂去一粒灰尘。
保镖像拖拽垃圾一样将萧天南拖离大厅中心。就在他被拖过那口巨大的阴沉木棺材尾部时,一只穿着昂贵鳄鱼皮鞋的脚——正是刚才拍打他后脑的抬棺壮汉——像是极其“随意”地向前踢了一下!
嘡啷!
一声细微的金属弹跳声!
一根细如牛毛的黑色牛毛针,混杂在污泥和拖拽的痕迹里,被皮鞋尖踢得斜飞出去,精准地落入棺材尾部与沉重基座之间一条不足半指宽的黝黑缝隙深处!彻底消失无踪。
“哼!”苏美玲鼻腔里发出轻蔑的哼声,挽着秦滔的胳膊转向灵堂主位,“滔哥,你消消气。为这种人,不值当。眼下咱们秦家,还有苏家,都得一条心才是。阿骆的仇要报,资金链的大窟窿…更是火烧眉毛啊!”
秦滔没有说话,只是冷峻的目光沉沉地扫过苏璃那张苍白的脸,带着审视和不容置疑的压力。
就在那根被踢入缝隙的牛毛针彻底隐没的幽暗角落深处,几缕极其稀薄、若有若无的冰冷气流似乎顺着那微不可查的人迎穴针孔,缓缓渗入秦骆脖颈的皮肤组织深处,与那股被压抑的暗绿色毒素悄然汇合、沉淀,如同埋下了一颗只有时间才能解码的生化信标。
冰冷的金属推拉门在身后沉重合拢,隔绝了灵堂里奢华的冰冷和死亡的气息。秦家的保镖像扔一袋发霉的垃圾,将萧天南猛地推进别墅外那个只有几平米、简陋如工具间的杂物房里。
杂物房闷热狭小,堆满了废弃的园林工具和沾满泥灰的防水布。霉味和铁锈味充斥鼻腔。萧天南摔在地上,肩膀撞翻一个空油漆桶,发出哐当的噪音。他没起身,就那么蜷缩靠着冰冷的墙壁,垂着头,沾满污渍的额发遮住了脸,整个人像一块吸收了所有羞辱污垢的海绵,没有任何生机。湿漉漉的裤子贴在腿上,凉意刺骨。肩膀被撞到的骨头痛得像要裂开。
门外传来刻意压低、却如同毒蛇般清晰的对话声。
“王总那边怎么说?”是苏美玲的声音,带着一种精于计算的圆滑。
“定金到了,三千万。王总说…”管家犹豫了一下,声音更低,“他只要大小姐过去,七天就行。尾款立刻到账,连本带利补上我们那三个亿的亏空…还多两成利息!”
苏美玲发出一声如同指甲刮过玻璃的轻笑,带着令人作呕的愉悦:“七天?呵,七天就能填三亿窟窿,还赚几千万利息?这买卖划算!告诉王总,没问题!今晚就让小璃梳洗干净送过去!那老色鬼馋我女儿这身嫩肉也不是一两天了!”她的声音充满刻骨的薄凉。
苏璃?!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蜷缩在墙角的萧天南,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低垂的头颅几不可察地向上抬起了一丝丝角度!动作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如同沉睡的死火山深处,一点火星被强行压榨出来的微末闪烁!布满尘土的肩胛骨线条瞬间绷紧到了极致!
杂物房门外脚步声远去。狭小空间重新陷入死寂,只有灰尘在从高窗小缝隙透入的一缕惨淡阳光中飞舞。
萧天南缓缓抬起头。脸上污泥干结的痕迹依旧存在,但那双一直藏在额发阴影下的眼睛,此刻在杂物的幽暗中抬了起来。
没有之前的空洞死寂。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沉淀了万古寒冰般的冷硬。那目光穿透厚重的房门,仿佛锁定了几百米外灯火通明的秦家别墅主卧方向。那是苏璃的临时房间。眼神深处,被强行按压下去的、如同沉睡熔岩般的东西在缓慢地翻滚、凝聚。
几缕月光从杂物间高窗的缝隙漏入,在堆满杂物的昏暗角落里跳动。光线无意中扫过地面上刚才翻滚扬起的浮灰。在浮灰之下,一枚小巧的、铂金底座上镶嵌着一颗泪滴形状钻石的耳钉,被遗落在墙角的阴影里。耳针微微弯曲,似乎是被人慌乱中扯落或踩踏过,沾满了尘埃,早已不复原本的光泽。只有那泪滴钻石冰冷坚硬的棱角,还残留着一丝被刻意打磨的锐利锋芒。
耳钉旁边,几滴颜色极深的污迹浸入水泥地面缝隙,黑紫色,如同凝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