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夜巡者的低语

卷宗阁的夜,是凝固的墨。白日里浮动喧嚣的尘埃终于沉落,只留下无边无际的寂静,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间。萤石的冷光早已熄灭,唯有几缕清冷的月辉,透过穹顶极高处几扇狭小的琉璃高窗,吝啬地洒落下来,在地面上切割出几块惨白、狭长的光斑,如同通往幽冥的冰冷阶梯。

苏蝉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浅青色外衫,独自穿行在望不到尽头的书架迷宫中。今夜轮到她值夜巡阁。引路石灯在她手中散发出微弱的光晕,仅仅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反而将两侧高耸入黑暗的书架衬得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仿佛随时会倾倒下来,将她吞噬。

空气冰冷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气。寂静被无限放大,唯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嗒…嗒…嗒…每一下都敲打在紧绷的心弦上。白日里癸字区那场混乱,《赤焰府邸勘验录》的失而复得,还有那张焦黑符纸碎片带来的心悸与幻听,如同鬼魅般缠绕着她,让这寻常的夜巡也变得格外难熬。指尖触碰符纸时那瞬间爆发的冰冷刺痛和金铁交鸣声,仿佛烙印在神经末梢,稍一回想,便让她脊背发凉。

她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只想尽快结束这令人窒息的巡视。引路石灯的光晕随着她的动作摇晃,在静玉石地面上投下她自身同样摇曳不定、细长而扭曲的影子。

就在她穿过“乙字区”与“丙字区”交界的开阔地带时,前方拐角阴影处,突然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急促的交谈声,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苏蝉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在同一时间,她本能地熄灭了手中的引路石灯!

黑暗如同潮水般瞬间将她吞没。她像一只受惊的狸猫,敏捷地向后一缩,将自己完全藏匿在一排巨大书架的厚重阴影里,屏住了呼吸,连心跳都似乎停滞了。冰冷的静玉石墙壁紧贴着她的后背,寒意透过薄薄的衣衫直抵骨髓。

“……刑律司那帮煞神,最近又在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一个粗嘎的男声响起,带着浓浓的不安和抱怨,声音压得极低,却在这死寂中异常清晰,“连着三晚都在调阅‘丁字区’的旧档!我看那位‘冷阎罗’是铁了心要翻天!”

冷阎罗?苏蝉的心骤然收紧!这个名字她在其他仙娥的窃窃私语中听过一鳞半爪,是仙界刑律司最高仙尊之一的代称,据说其执法如山,手段酷烈,令人闻风丧胆。

“嘘!你找死啊!”另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立刻响起,带着难以抑制的惊惶,“那位大人的事也敢妄议?!翻旧案?翻什么旧案?你难道没听说……”

尖细的声音顿了一下,仿佛在确认四周是否安全,随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般嘶嘶作响:“……赤焰二字,在仙界是绝对的禁忌!沾上一点边,都是魂飞魄散的祸事!你忘了千年前……”

“赤焰”!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狠狠劈进苏蝉的脑海!瞬间与白日里那册深蓝色的《赤焰府邸勘验录》、那张焦黑的符纸碎片、戊字区那片赤红干枯的花瓣……以及那令人心悸的幻听和冰冷感,全都串联在了一起!禁忌!魂飞魄散!千年前!

她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了。藏在阴影中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一种未知的巨大恐惧。

“噤声!”那粗嘎的声音也陡然拔高了一瞬,充满了极度的惊惧,随即也压得更低,带着颤音,“……我…我什么都没说!你也什么都没听见!走!快走!这地方邪性!”

脚步声骤然响起,仓促而凌乱,带着一种落荒而逃的意味,迅速朝着远离苏蝉藏身之处的方向远去,很快便消失在层层叠叠的书架迷宫深处。

死寂重新降临。

但这一次的死寂中,却弥漫着比之前浓烈百倍的危险气息。“赤焰”、“禁忌”、“魂飞魄散”、“冷阎罗”……这些词如同冰冷的毒刺,深深扎入苏蝉的心底,让她浑身冰凉。

她蜷缩在冰冷的阴影里,一动不敢动,像一尊石化的雕像。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衣襟上,瞬间被冰冷的空气带走温度。

就在这时!

另一阵截然不同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传来。

这脚步声沉稳、规律,带着一种金属靴底叩击静玉石地面的独特清脆回响。嗒…嗒…嗒…每一步都踏得精准而冰冷,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这声音不是来自那两个仙将逃走的方向,而是正朝着苏蝉藏身的这片区域而来!

苏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死死咬住下唇,连呼吸都彻底屏住,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书架上,恨不得将自己融进阴影里。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如同催命的鼓点,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一道身影,出现在书架尽头的拐角处。

月光恰好透过高窗,斜斜地照射在那片开阔地带。来人并未完全走进苏蝉的视线范围,她只看到一角掠过视线的衣袍。

玄色。

如同凝固的夜,深沉得没有一丝杂色。衣料质地精良,在清冷的月光下流淌着一种内敛而冰冷的微光。

紧接着,苏蝉的目光死死锁定了那人腰间悬挂的一块令牌。令牌样式古朴,非金非玉,颜色暗沉。月光清晰地勾勒出令牌上两个凌厉如刀刻的篆文:

刑律!

冰冷、肃杀、象征着绝对权力与无情律法的两个字,如同烙印般刻入苏蝉的瞳孔!

是刑律司的人!就在外面!

那沉稳冰冷的脚步声在开阔地带停顿了一下。苏蝉甚至能想象到,那双隐藏在玄色兜帽或阴影下的眼睛,正如同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这片区域,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的动静。

时间仿佛凝固了。

每一息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苏蝉的心脏,越收越紧。她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冻僵了,指尖冰冷麻木。她死死地闭上眼睛,将脸深深埋进臂弯,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缩得更小、更微不足道,祈祷着那令人窒息的脚步声快点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几息,又仿佛过了千年。

那冰冷的脚步声终于再次响起,嗒…嗒…嗒…,不疾不徐地,朝着另一个方向,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在卷宗阁深不见底的黑暗深处。

直到确定那脚步声再也听不见丝毫,苏蝉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身体一软,沿着冰冷的书架缓缓滑坐到地上。冰冷的静玉石地面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刺骨的寒意,她却浑然不觉。

月光依旧清冷地洒落,在地面上投下她此刻的影子——细长,单薄,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狂风中一根随时会断裂的蛛丝,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蜷缩在阴影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紧贴着皮肤,冰凉一片。

冷阎罗…刑律司…禁忌…赤焰……

这些词语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冲撞,掀起惊涛骇浪。那张焦黑的符纸碎片带来的冰冷刺痛感,似乎又隐隐在指尖复苏。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的颤抖才渐渐平息。她扶着冰冷的书架,艰难地站起身。双腿还有些发软。她没有再点燃引路石灯,只是借着那惨淡的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如同幽魂般,悄无声息地穿行在巨大的书架阴影里,返回自己位于卷宗阁最底层角落的逼仄居所。

那只是一个用存放废弃卷宗玉简的静玉石箱子简单隔出来的小空间,仅容一床一几,简陋得可怜。

关上那扇薄薄的、几乎不隔音的木板门,苏蝉才感到一丝微弱的安全感。她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急促的心跳依旧撞击着胸腔。

黑暗中,她喘息了片刻,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摸索着爬到那张铺着薄薄旧褥的矮床边。

她将手伸进床铺下,在最深处的角落里,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不是玉简,而是一本用凡间粗糙纸张装订的、厚实的书籍。

她将那本书掏了出来,紧紧抱在怀里。

借着从门缝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月光,她摸索着翻开沉重的封面,手指凭着记忆和触感,在发黄粗糙的纸张上飞快地划过。

终于,她的指尖停在了一页上。

她低下头,努力睁大眼睛,凑近那模糊的字迹。月光吝啬地勾勒出几个字的轮廓。

她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力道,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书页上那四个冰冷的墨字:

“赤焰仙君”。

指尖下的触感粗糙而冰冷。在这行字下方,只有一行同样冰冷、极其简略的记载:

“千年前殁于府邸。”

殁于府邸。

四个字,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如同在描述一片落叶的飘零。

没有原因,没有过程,没有追索,更没有那令人窒息的“禁忌”二字。只有这苍白到近乎残酷的结论。

苏蝉紧紧抱着这本沉重的《界域通史》,蜷缩在冰冷的床角。黑暗中,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里映着门缝透入的那一丝微弱的、惨白的光。

指尖下的“赤焰仙君”四个字,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又仿佛凝结着千年不化的寒冰。戊字区的赤红花瓣、癸字区的焦黑符纸、仙将惊恐的低语、玄色衣角下“刑律”的令牌……所有的碎片,都指向这个被正史轻描淡写抹去的名字。

为什么?

为什么仅仅是触碰一张残留的碎片,就让人如此喘不过气?

为什么这个名字,会是“禁忌”?

千年前那座府邸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无数个冰冷的问号,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紧紧缠绕住她,越收越紧。她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书页里,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丝答案的微光,却只闻到了陈旧纸张腐朽的气息,和无边无际的、沉重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