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玉扣现世
癸字区那场由《赤焰府邸勘验录》引发的风波,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涟漪虽逐渐平复,却在水底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沟壑。卷宗阁的日子表面上恢复了往日的死寂与按部就班,但一种无形的压抑感,如同更浓重的尘埃,悄然弥漫在空气里。李禄变得格外焦躁,对癸字七九六柜那片区域几乎避而不谈,却又时常神经质地扫视过去,仿佛那里盘踞着看不见的毒蛇。
苏蝉依旧沉默地做着她的工作,只是比以往更加谨慎,如同行走在薄冰之上。白日里触碰那张焦黑符纸带来的冰冷刺痛和金铁幻听,以及深夜刑律司玄衣人那令人窒息的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不时在她脑海中闪现,带来一阵心悸。她强迫自己不去深想,将所有翻涌的疑问和不安都深深压入心底最黑暗的角落。
这天晌午,苏蝉正在整理一批新送来的、记录仙侍日常采买的枯燥玉简,碧瑶愁眉苦脸地蹭了过来。
“苏蝉,你看见我那支青玉竹节簪了吗?”碧瑶的声音带着哭腔,圆圆的眼睛里满是懊恼,“就前几日新得的那支,我明明记得别在发髻上的,一转眼就不见了!那可是我用攒了三个月的月例灵石换的!”
苏蝉停下手中的活计,轻声安慰:“别急,再仔细想想,是不是掉在哪个角落了?”
“我都翻遍我住的那片地方了!”碧瑶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不光簪子!前几天丢了个绣了一半的香囊,再前几天是枚下品的定神珠……真是活见鬼了!这卷宗阁里难道还闹贼不成?”她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委屈和不解,“可别的姐妹也没听说丢东西啊,怎么偏偏就我?难道是看我好欺负?”
苏蝉心中微微一动。碧瑶虽然活泼,但并非粗心之人,东西接二连三地丢失,确实透着蹊跷。她想了想,问道:“你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簪子,是在哪里吗?”
碧瑶皱着眉努力回忆:“好像…好像是前天下午,我路过癸字区那边,去戊字区给李扒皮送东西的时候?当时觉得发髻有点松,还扶了一下……”
癸字区?
苏蝉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了癸字七九六柜所在的那个角落。那里被倒塌书架的残骸和清理出来的废弃卷宗堆占据了大半,显得更加阴暗杂乱。
“我帮你找找看。”苏蝉放下手中的玉简。
“真的吗?苏蝉你最好啦!”碧瑶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两人来到癸字区。苏蝉没有像无头苍蝇般乱翻,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尺,仔细地扫过这片区域的每一寸地面、每一个角落、每一堆杂物。碧瑶则在她身后,焦急又期待地跟着。
“香囊!我的香囊!”碧瑶突然指着一堆废弃卷宗残页的边缘叫了起来。那个小小的、绣着几朵歪歪扭扭小花的香囊,正静静地躺在灰尘里,像是被随手丢弃的垃圾。
苏蝉走过去,捡起香囊,拂去灰尘递给碧瑶。碧瑶宝贝似的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还好还好,没弄坏……可怎么会在这儿?”
苏蝉没有回答,她的目光继续搜寻。很快,在癸字七九六柜旁边一个积满灰尘的矮几腿后面,她发现了那枚小小的、黯淡无光的定神珠。又过了一会儿,在倒塌书架残留的一根断裂静玉石柱的阴影缝隙里,她找到了那支碧瑶心心念念的青玉竹节簪,簪子完好无损,只是沾了些灰。
“都找到了!苏蝉,你真是我的福星!”碧瑶喜出望外,紧紧攥着失而复得的簪子和珠子。
苏蝉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喜色。她看着碧瑶兴奋的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找到东西的三个位置——香囊在废弃卷宗堆边缘,定神珠在矮几腿后,簪子在断裂石柱缝隙。
这三个点,看似随意,却隐隐形成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区域。而这个三角区域的核心,正指向癸字七九六柜所在的位置!
一股微弱的寒意爬上苏蝉的脊背。东西并非被偷走,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从碧瑶身上剥离,然后随意地“丢弃”在了癸字七九六柜的附近。仿佛那里存在着一个看不见的漩涡,在吸引着……或者说,排斥着某些东西?
“碧瑶,”苏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以后……尽量少靠近癸字区这边。”
碧瑶正高兴着,闻言一愣,看着苏蝉严肃的神情,又联想到自己东西丢失的诡异,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眼中也多了几分惧意。她用力点点头,小声嘟囔:“这鬼地方……真是邪门!”
就在这时,李禄那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嗓音又远远传来:“苏蝉!别在那儿闲磨蹭!癸字区那几个柜子顶上,积灰厚得能种仙草了!赶紧给我彻底清扫一遍!尤其是七九六柜那边!看着就晦气!”
又是癸字七九六柜!
苏蝉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是,李管事。”
碧瑶担忧地看了苏蝉一眼,低声道:“你小心点。”便匆匆离开了这片让她感觉不舒服的区域。
苏蝉搬来一架厚重的木梯,架在癸字七九六柜旁边。她提起一个空木桶,拿着长柄鬃毛刷和一大块干净的软布,爬了上去。柜顶极高,几乎要触碰到卷宗阁下层空间的顶部横梁。这里光线更加昏暗,空气也更加凝滞,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令人窒息的陈腐灰尘气味。
积灰果然如李禄所说,厚得惊人,像一层灰白色的绒毯,覆盖了整个柜顶。苏蝉先用长柄刷小心地拂去浮尘。每一次挥动,都搅起一团灰蒙蒙的烟云,呛得她忍不住咳嗽,眼泪都快流出来。她只能侧着脸,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地清理。
柜顶的材质似乎与下面的静玉石柜体不同,是一种更为古老的深色沉木。随着厚厚的积灰被刷开,露出了木质本身的纹理,上面布满了细微的裂痕和虫蛀的小孔。
苏蝉换上了软布,开始仔细擦拭那些陈年的污渍。就在她擦拭靠近柜顶中央、靠近后方墙壁的一条不起眼的细长裂缝边缘时,指尖下的触感微微一硬。
似乎有什么东西半嵌在裂缝里,被厚厚的积灰和污垢覆盖着。
她停下动作,凑近了些,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拂开裂缝周围的积垢。灰尘簌簌落下。
一点温润的白色露了出来。
苏蝉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她更加仔细地清理着。很快,一枚小巧玲珑的物件被她从沉木的裂缝中彻底剥离出来,拂去表面残留的灰尘。
一枚玉扣。
它静静地躺在苏蝉沾满灰尘的掌心。
材质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触手温润细腻,如同凝结的月光。玉扣呈小巧的圆形,边缘被打磨得光滑圆润。正面雕刻着极其精细、却又异常隐晦的纹路——并非寻常的花鸟祥云,而是数道弯曲缠绕、彼此勾连的线条,线条末端隐有升腾之势,整体构成一种抽象而古老的火焰图腾。这纹路极其内敛,若非凑近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然而,最刺眼的,是这温润无暇的白玉之上,一道狰狞的、如同蜈蚣般的印记!
一道干涸发黑、深深沁入玉质肌理的血痕!
这血痕并不新鲜,呈现出一种历经漫长岁月沉淀后的、凝固的暗红近黑色,如同一条丑陋的伤疤,粗暴地撕裂了白玉的圣洁,死死地缠绕在那隐晦的火焰纹路上,透出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怨愤与悲怆!
苏蝉的指尖下意识地摩挲过那道冰冷的血痕。
就在触碰到的刹那——
“哇——!!!”
一声凄厉到撕心裂肺的婴儿啼哭声,毫无征兆地、如同实质的冰锥般,狠狠刺入她的脑海深处!
那哭声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无助和无法言喻的剧痛,尖锐得几乎要撕裂她的灵魂!一股难以形容的巨大悲恸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呃!”苏蝉身体猛地一颤,眼前骤然发黑,手一抖,那枚染血的白玉扣差点从指间滑落!她死死攥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稳住身形。
那恐怖的啼哭声来得快,去得更快!仅仅一息之后,便如同幻觉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掌心那枚玉扣冰冷的触感和那道狰狞的血痕,在无声地证明着刚才那瞬间灵魂的悸动。
苏蝉脸色煞白,背心瞬间被冷汗浸透。她大口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跳出来。她死死盯着掌心那枚小小的玉扣,那隐晦的火焰纹,那凝固的暗红血痕……
赤焰府徽记?癸字七九六柜?婴儿的啼哭?
无数混乱的、令人窒息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疯狂冲撞!这枚玉扣,与那禁忌的赤焰案,究竟有何关联?!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是谁的血液……染红了它?
就在这时——
“咚——!!!”
“咚——!!!”
“咚——!!!”
三声沉重、急促、穿透云霄的钟鸣,如同九天神雷炸裂,毫无征兆地、震耳欲聋地从卷宗阁外席卷而来!
警世钟!
仙界只有在发生极其严重、震动四方的大事时,才会敲响这口悬挂在凌霄殿顶的巨钟!三响,代表着发生了足以惊动天庭的血案!
苏蝉被这突如其来的钟声震得心神剧颤,猛地抬头望向阁外那狭小的琉璃高窗!
几乎在钟声响起的同一时刻,卷宗阁那扇沉重的玄铁大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撞开!
李禄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那张肥胖的脸上此刻毫无血色,写满了极致的惊恐,仿佛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他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和刻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尖锐地嘶吼着,响彻整个死寂的卷宗阁:
“封阁!刑律司封阁!所有人!原地待命!不得擅动!违令者——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四个字,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每一个仙娥的耳中!整个卷宗阁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恐慌!
苏蝉站在高高的木梯之上,身体僵硬。她下意识地、死死地攥紧了掌心那枚染血的白玉扣。坚硬的玉质硌得她掌心生疼,那道血痕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她缓缓转过头,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和高耸的书架森林,望向阁外那狭小的窗口。
只见原本晴朗的天空,此刻已被浓重如墨的乌云彻底吞噬!云层翻滚咆哮,如同沸腾的怒海!在那翻涌的、深不见底的黑暗云层深处,一道道刺目的紫色电蛇疯狂地扭曲、撕裂着天幕!
“轰隆——!!!”
一声沉闷到仿佛大地都在颤抖的雷鸣,裹挟着毁天灭地的威压,从乌云深处滚滚碾过!
那不是寻常的雷霆!
那雷声,狂暴、酷烈、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审判万物的无上威严!仿佛云层之上,正有一位执掌雷霆的杀神在宣泄着滔天的怒火!
苏蝉攥着玉扣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她仰着头,清瘦的身影在木梯上显得格外渺小。惨白的小脸上,那双清澈的眼眸,倒映着阁外翻腾的灭世般的雷暴乌云,瞳孔深处,是化不开的冰冷和一丝……洞悉风暴将至的沉静。
玉扣紧贴着她的掌心,那道干涸的暗红血痕,仿佛在无声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