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尘封的禁忌

档案司深处,癸字区厚重的玄铁门在李禄身后“哐当”一声合拢,那声响如同敲在苏蝉紧绷的神经末梢上。余音在死寂的甬道里回荡,最终被无处不在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与陈腐纸墨气息吞噬。李禄离去前那最后一眼,苏蝉记得清清楚楚——那张平日里总是端着架子的胖脸,此刻惨白如刷了层劣质的墙粉,细小的汗珠密密地沁在额角,嘴唇哆嗦着,仿佛刚从滚水里捞出来,又被塞进了冰窟窿。

“警世钟…警钟响了…”他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着朽木,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惊悸,又强行压着,扭曲成一种尖利的狠厉,“赤焰案…癸字区…所有!所有卷宗!勘验录,名录,哪怕一片纸屑!‘不留一丝灰尘’!给我整出来!整清楚!整干净!听见没有?一丝…灰尘都不能留!”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唾沫星子几乎溅到苏蝉脸上,最后一个“灰尘”咬得极重,带着一种近乎诅咒的决绝。他肥胖的身躯微微发抖,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说完,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这片深埋于司衙地下的禁区,留下苏蝉独自一人,面对着癸字区那扇沉默、厚重、仿佛能隔绝一切生气的玄铁门。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苏蝉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带着浓重霉味和尘埃颗粒的空气呛入肺腑。她定了定神,从腰间荷包里摸出一枚特制的铜符钥匙,插入门侧一个不起眼的凹槽。沉重的机括声“咔哒哒”响起,玄铁门向内滑开一道缝隙。一股更加阴冷、更加浑浊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纸张腐朽和铁锈混合的奇特腥气,仿佛打开了千年前的古墓。

她侧身挤了进去。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将最后一丝来自外界的微弱天光彻底隔绝。

癸字区内部空间异常高阔,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一排排巨大的、几乎顶着穹顶的乌沉铁木架如同沉默的巨人阵列,整齐地矗立在昏暗中。架子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堆满了深蓝色的卷宗匣。那蓝色深得像凝固的血,又像不见星月的子夜海渊。巨大的空间里,只有她手中那盏“长明萤灯”散发着惨淡的青白色光晕,勉强撕开面前几步远的浓稠黑暗。光线所及之处,尘埃在光束中无声地飞舞,如同亿万细小的幽灵。空气粘稠得如同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阻力,吸入肺里的仿佛不是空气,而是积攒了百年的沉重秘密和无声的哀嚎。

李禄的恐惧和那近乎疯狂的指令,此刻有了最直观的注解。这些深蓝色的卷宗堆积如山,它们不仅仅是纸页,更像是某种不祥的、沉重黏稠的实体,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恶意,要将闯入者彻底淹没、吞噬。

“赤焰案…”苏蝉低语,声音在死寂中激起微弱的回响,随即被无边的寂静吞没。她紧了紧手中的萤灯,微弱的青光摇曳着,将她的影子在身后铁架上拉长、扭曲,如同蛰伏的怪物。她走向离入口最近的一排铁架,指尖拂过冰冷的铁木和落满厚厚尘灰的卷宗匣边缘,留下清晰的痕迹。目光扫过匣侧悬挂的黑色骨签,上面用惨白的颜料书写着案卷名称与年份。她需要找到那个被列为禁忌的名字。

搜寻的过程漫长而压抑。巨大的铁架如同迷宫,卷宗匣排列的次序似乎带着某种混乱的恶意。她踮起脚,费力地够到高层的一个深蓝色匣子,沉甸甸的。匣盖开启,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焦糊和某种难以言喻腥甜气息的味道涌出。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捧出里面一本硬皮册子。封皮是深褐色的,触手粗糙冰冷,像是某种兽皮鞣制,上面没有任何字迹,只烙印着一个扭曲的、边缘呈现锯齿状的焦黑印记——仿佛被无形的火焰舔舐过,又被粗暴地撕裂。

这就是《赤焰府邸勘验录(残卷)》。

苏蝉走到铁架旁一张布满灰尘和可疑暗色污渍的长案前,将萤灯放在案角。惨白的光勉强照亮案面一小块区域。她翻开沉重的硬皮封面,内页纸张粗糙泛黄,边缘卷曲焦脆,仿佛随时会碎裂成齑粉。

冰冷的文字,带着一种刻意抹杀人气的、官方的死板,映入眼帘:

“……天璇历七百四十二年,霜降月望,丑时三刻。赤焰仙君府邸突遭大厄。现场勘查所见,占地七十二顷之仙府主体建筑群,尽成白地。琉璃瓦碎,金梁玉柱俱成焦炭,唯余断壁残垣,呈放射状倾颓。地陷三丈,深坑中心残留强烈火行元力波动,炽烈狂暴,经久不息。疑为极高阶火系禁法爆发所致。同时,坑底及周边建筑残骸上,覆有深重黑暗侵蚀痕迹,阴冷、粘滞、具强烈吞噬特性,与火元力交织,形成‘烬蚀’现象,污染区域难以净化……”

文字像冰冷的针,刺入苏蝉的脑海。她仿佛能看到那冲天而起的烈焰,将雕梁画栋、仙云缭绕的府邸瞬间化为地狱火海;能感受到那狂暴火元力肆虐后留下的、灼痛灵魂的余温;更能体会到那如跗骨之蛆般纠缠不去的黑暗侵蚀,如同活物般在焦土上蠕动,贪婪地吞噬着最后的生机。

“……府内人员,上至仙君亲眷近侍,下至仆役杂工,计一千三百七十九口……除边缘偏院仆役三人因外出采买幸免,余者…尽殁。尸身多呈重度碳化,形貌难辨,肢体扭曲,呈挣扎奔逃状……核心区域尸首,碳化程度尤剧,部分仅余人形灰烬轮廓,风过即散……”

苏蝉的手指微微颤抖。一千三百多条生命,就这样化作了冰冷的数字和“碳化”、“灰烬”的描述。她强迫自己往下看。

“……现场遗留关键证物极少。其一:于仙君日常修炼之‘明心殿’主梁残骸下方,发现奇异烙印一处(附图一)。烙印深陷于坚硬之‘沉星铁’地基,形制独特,状若升腾火焰,然焰心扭曲,边缘带有不规则锯齿状尖刺,非已知任何仙庭、世家或宗门徽记。烙印本身残留微弱邪异能量波动,属性不明……”

苏蝉的目光迅速投向册子中间。那里本该有一张附图,标注着“附图一”。然而,此刻那一页只剩下一个丑陋的、边缘参差不齐的大洞!像是被一只狂暴的手硬生生撕扯掉,只留下一点模糊的纸边和粘胶痕迹。她心头一沉,手指快速翻动。

“……其二:于仙君寝殿废墟深处,瓦砾之下,发现焦黑符纸残片一枚(附图二)。材质特异,非金非玉非纸,触之阴寒。其上符文扭曲,大半损毁,仅余一角,似与空间挪移或强力封禁有关联。然能量已彻底逸散,符体脆弱,触之即崩解成粉。标注:已失效/销毁。其三:仙君遗体…”

翻动的手指骤然停住。

关于仙君遗体的描述,占据了足足大半页。然而此刻,这大半页纸被一种浓得化不开的、近乎污秽的墨汁彻底涂抹覆盖!漆黑的墨团像凝固的血块,又像蠕动的毒虫,粗暴地淹没了所有文字,只留下纸张边缘一点无意义的空白。涂抹者下手极重,墨汁甚至渗透了纸背,留下狰狞的污迹。在墨团旁边,一行细小的、显然是后来才加上去的批注,字迹潦草而冷硬:“遗体状态存疑,无关勘验,作废。”

一股寒意从苏蝉的尾椎骨窜上头顶。撕毁的附图,彻底涂抹的关键描述,还有那标注着“已失效/销毁”却仍被记录在案的符纸碎片…这不是简单的损毁,这是有预谋的、粗暴的湮灭!有人,或者说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赤焰案发生之后,甚至就在勘验过程中,就迫不及待地、粗暴地抹去了一切可能指向真相的痕迹!李禄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并非空穴来风。

她感到一阵窒息,癸字区那沉甸甸的黑暗仿佛化作了实体,挤压着她的胸腔。她需要换一口气,需要暂时离开这令人绝望的勘验录残卷。

正欲离开手指再次触碰到藏于腰间的玉扣,巨大的震惊和一种源于未知的恐慌瞬间攫住了苏蝉。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本能般的探寻冲动,指尖颤抖着,轻轻握住那曾在尘埃中沉寂千年如今映照在惨白灯光下的羊脂白玉扣,感受。

就在她刚刚轻握温凉玉面的刹那——

“轰——!!!”

没有声音,却比最狂暴的雷霆更猛烈地在她的灵魂深处炸开!一股无法形容的、灼热与冰寒交织的洪流,顺着指尖,如同万千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她的身体,瞬间贯穿四肢百骸,直冲脑髓!

眼前的一切——癸字区阴森的档案架、长案、萤灯的微光、深蓝色的卷宗——如同脆弱的琉璃镜面,轰然破碎!

取而代之的,是焚尽天地的赤红!

画面一:炽烈到足以熔金化铁的金红色火焰,如同咆哮的怒海狂潮,瞬间吞噬了视野中一切精美绝伦的殿宇楼阁!雕梁画栋在火舌舔舐下扭曲、崩塌,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视野剧烈摇晃、拔高,仿佛她正被抱着在烈焰与浓烟中亡命奔逃。头顶上方,一片镶嵌着星辰图案的、巨大无比的琉璃穹顶,在一声令人心胆俱裂的“咔嚓”巨响中,蛛网般的裂痕瞬间爬满!下一刻,整个穹顶轰然炸裂!无数燃烧着烈焰的巨大琉璃碎片,如同陨星火雨,裹挟着毁灭的气息,铺天盖地地砸落下来!

画面二: 视野猛地一沉,仿佛跌入某个逼仄的角落。浓烟呛得人无法呼吸。耳边是尖锐到撕裂灵魂的婴儿啼哭声!视线仓惶下移,一只修长、骨节分明、沾满淋漓鲜血的手,突兀地占据了整个视野!那手上,一枚造型古朴、镶嵌着幽暗赤色宝石的戒指熠熠生辉,戒指的戒面,赫然也是一朵扭曲燃烧的火焰纹!这只手的主人似乎在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剧烈地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伸向怀中一个小小的、被锦缎包裹的襁褓。染血的手指摸索着,猛地将一件温润的小物事——正是那枚羊脂白玉扣!——塞进了襁褓的缝隙深处!婴儿的啼哭在浓烟与爆炸的背景音中,显得格外凄厉、绝望!

画面三:玉扣塞入襁褓的瞬间,画面骤然陷入无边无际的、粘稠冰冷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绝对的黑暗,吞噬一切光线和声音。就在这令人绝望的黑暗中,前方不远处,毫无征兆地,睁开了一双巨大的、冰冷的眼睛!竖立的金色瞳孔,如同熔化的黄金,流淌着非人的、高高在上的漠然与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贪婪!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或者说,盯着那个怀抱婴儿的人),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无法抗拒的、灭顶般的恐惧,如同亿万冰针,瞬间刺穿她的心脏和灵魂!

“呃啊——!”

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从苏蝉喉咙里挤出。眼前的幻象如同潮水般瞬间退去,癸字区阴森的档案架、长案、萤灯的微光猛地重新撞入视野。巨大的眩晕感和强烈的恶心感让她眼前发黑,双腿一软,踉跄着向后倒退,“砰”地一声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铁木架子上,震得架子上一片灰尘簌簌落下。

她脸色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额头上、鬓角边、后背上,瞬间沁满了冰冷粘稠的冷汗,将薄薄的司衙制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像一匹受惊的野马,几乎要撞碎她的肋骨。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剧烈的、撕裂般的灼痛,仿佛那焚毁仙府的烈焰还残留在她的血脉里燃烧。而灵魂深处,那双冰冷、贪婪、漠然的金色竖瞳带来的灭顶恐惧,如同跗骨之蛆,依旧死死地缠绕着她,让她控制不住地牙齿打颤,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

那枚羊脂白玉扣,在她因剧痛和恐惧而脱力的瞬间,早已从指间滑落,“叮”的一声轻响,掉落在布满厚厚灰尘的地面上。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温润的白玉在萤灯惨淡的光线下,那朵火焰纹仿佛活了过来,幽幽流转着微光。边缘那道暗红的血痕,此刻看去,像一道狞笑的伤口,无声地嘲笑着她的惊骇与无知。

苏蝉背靠着冰冷的铁架,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和尘埃的呛咳。指尖触碰玉扣时那撕裂灵魂的剧痛和幻象中毁灭性的画面,依旧在神经末梢疯狂跳动。她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枚小小的玉扣,如同盯着一条剧毒的蛇。

赤焰府…琉璃穹顶崩塌…染血的手…婴儿的啼哭…塞入襁褓的玉扣…还有那黑暗尽头,冰冷贪婪的金色竖瞳!

这些破碎、狂暴、充满绝望与毁灭的画面,绝非偶然!它们与警世钟下那个神秘人递来的玉扣,与勘验录中被撕毁的烙印附图,与名录中夹藏的带血玉扣,死死地纠缠在一起,拧成了一条指向深渊的、布满荆棘的绳索!

李禄那深入骨髓的恐惧,此刻她终于窥见了一丝源头。这癸字区深藏的,绝非仅仅是尘封的卷宗,而是足以焚毁灵魂、招致灭顶之灾的禁忌!这枚玉扣,就是打开那禁忌之门的钥匙,也是引来那双金色竖瞳的诱饵!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癸字区本身的阴冷更甚百倍,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她扶着冰冷的铁架,试图站稳,双腿却依旧酸软无力。目光再次投向地上那枚不祥的玉扣,又猛地扫过案上那本摊开的、涂抹着污黑墨迹的《赤焰府邸勘验录(残卷)》,以及那本滑落出玉扣的《赤焰府内侍名录(残)》。一个可怕的、令人窒息的念头,如同毒藤般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滋生、缠绕——

那个襁褓中的婴儿…是谁?

那双金色竖瞳…是什么?

而她自己…为何能看见这些?

警世钟响,玉扣现世…禁忌已启,深渊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