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玉扣的低语

卷宗阁的空气如同凝固的胶水,沉重得令人窒息。癸字区玄铁门隔绝的阴冷与幻象带来的惊悸尚未完全平息,碧瑶带来的磐石仙将血案噩耗,又将苏蝉狠狠抛入了更深的漩涡。她坐在自己那张堆满待整理卷宗的木案后,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支蘸饱了墨却迟迟未落的笔,墨汁在笔尖凝聚,欲坠未坠,如同她此刻悬在深渊边缘的心。

耳边嗡嗡作响,是阁内文书们压得极低的、带着无尽惶恐的议论,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进她的神经:

“…磐石仙将啊…连示警都发不出,全成了焦炭…”

“…那烙印!墙上烙的那个!跟赤焰案卷宗里写的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啊!”

“…刑律司的溯源镜…捕捉到雷法本源波动了…指向…指向凌尊…”

“…留影石碎片…玄色衣角…佩剑‘昭明’的轮廓…天啊…”

“…赤焰案唯一活下来的…这仇…憋了百年…”

“火焰烙印…雷法残留…指向凌无绝…”

苏蝉的呼吸猛地一滞,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碧瑶描述的惨烈景象——焦黑的尸体、墙上的禁忌烙印——与她在《赤焰府邸勘验录》中读到的冰冷文字瞬间重叠!更与那枚玉扣带来的、撕裂灵魂的幻象产生了恐怖的共鸣!

焚天的烈焰!崩塌的琉璃穹顶!碳化的尸体!还有那扭曲燃烧、边缘带刺的火焰烙印幻影!

而雷法…指向凌无绝!那位执法仙尊,赤焰案唯一的幸存者!风暴的中心!

一股强烈到让她指尖发麻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脊椎急速爬升。这绝不是巧合!癸字区卷宗被刻意抹去的痕迹,昨夜重现的禁忌烙印,指向明确得近乎刻意的“证据”…这一切,都像一张巨大而狰狞的网,正在无声地收紧!而她自己,因为那枚不祥的玉扣,似乎正站在了这张网的某个结点之上!

就在这时,她腰间那个不起眼的粗布小囊,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清晰的灼热!那热度透过粗糙的布料,熨烫着她的肌肤,并不滚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里面沉睡的东西被外界的血腥与阴谋惊醒了,正不安地悸动!

是那枚羊脂白玉扣!

苏蝉的手猛地按住布囊,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枚小小玉扣隔着布料传来的、如同活物心跳般的温热脉动。它在呼应!呼应着外界的风暴,呼应着她内心的惊涛骇浪!癸字区的触碰带来的幻象碎片再次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染血的手、塞入襁褓的玉扣、黑暗中冰冷的金色竖瞳…还有那灭顶的恐惧!

它到底是什么?它想告诉她什么?

卷宗阁的低气压和无处不在的窥探目光让她如坐针毡。她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绝对安全的地方,去面对这枚玉扣,去倾听它可能带来的、来自毁灭之夜的秘密。这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藤蔓般疯狂缠绕,再也无法抑制。

夜色,终于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仙界司衙连绵的殿宇楼阁。白日里的喧嚣与恐慌,在夜色中沉淀发酵,化作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压抑。卷宗阁值夜的灯火稀疏黯淡,如同风中残烛。

苏蝉回到自己那间位于档案司外围、狭小而朴素的居所。屋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唯一的窗户紧闭,还被她用厚实的深色粗布严严实实地遮挡起来,隔绝了外面任何一丝可能窥探的光线。她点燃了一盏小小的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她放大的、微微晃动的影子,更添几分孤寂与紧张。

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深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擂鼓般的心跳。然后,才小心翼翼地,从贴身的粗布小囊中,取出了那枚带来无尽谜团与惊悸的羊脂白玉扣。

玉扣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温润的光泽在昏黄的油灯下流转,那朵精细的火焰纹仿佛拥有了生命,在白玉的肌理下幽幽燃烧。边缘那道暗红的血痕,此刻看去,更像一道凝固的、来自深渊的凝视,无声地诉说着不祥。

癸字区触碰时的剧痛和恐惧记忆犹新,但此刻,那股想要探寻真相、想要撕开迷雾的冲动压倒了本能的退缩。她必须知道!知道那幻象的源头,知道这玉扣与赤焰案、与昨夜血案、甚至与她自身那莫名心悸的联系!

苏蝉闭上眼,又猛地睁开,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不再犹豫,伸出右手食指,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勇气,再次向掌心那枚温凉的白玉扣,轻轻触碰下去。

指尖触及玉面的瞬间——

“嗡!”

没有癸字区那次撕裂灵魂的轰然剧痛,却有一股更加强大、更加清晰的能量洪流,如同决堤的冰河混合着熔岩,顺着指尖汹涌灌入!这股力量不再仅仅是破坏性的冲击,它更像是一把钥匙,强行撬开了尘封的记忆闸门,将那些模糊破碎的画面,骤然推到了眼前,并赋予了它们前所未有的清晰度与细节!

画面一:视野不再剧烈摇晃,而是以一种相对稳定、却带着巨大悲恸的视角固定下来。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再次占据了视野的中心。但这一次,苏蝉清晰地看到,这只手的拇指上,戴着一枚古朴的戒指——戒身是某种深沉的暗金色金属,戒面镶嵌着一颗鸽血般深红的宝石,宝石被精妙地雕琢成一朵…扭曲燃烧的火焰纹!与玉扣上的纹路,同出一源!

视线顺着这只染满淋漓鲜血(那血在火光映照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带着金丝的赤红)的手向上移动…越过被烟尘和汗水浸透的玄色锦缎衣袖…掠过线条紧绷的下颌…最终,定格在一张面容上!

那是一张男子的脸。面容的细节在狂暴的能量和翻腾的烟尘中显得有些模糊,如同隔着一层剧烈晃动的水波,但那轮廓分明,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紧抿的薄唇线条刚毅,即使沾染了烟灰和血迹,也难掩其天生的威严与沉稳。然而此刻,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再无平日的掌控一切的从容,只剩下焚心蚀骨的悲恸,以及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这悲恸与决绝是如此浓烈,几乎穿透了时空,狠狠撞在苏蝉的心上!

他低头,目光穿过浓烟,深深地、无比眷恋又无比痛苦地凝视着怀中——那个被锦缎襁褓包裹着的、正发出撕心裂肺啼哭的婴儿。火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映照出他眼角一点晶莹的、迅速被高温蒸腾的痕迹。

接着,苏蝉“看到”了——正是这只戴着火焰纹戒指、染满仙君之血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强行压制着某种足以撕裂他自身的恐怖力量),异常坚定地摸索着,将掌中那枚温润的羊脂白玉扣,深深地、紧紧地塞进了襁褓的缝隙深处!婴儿尖锐的哭声,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仿佛预知了即将到来的永别!

画面二: 就在玉扣被塞入襁褓的瞬间,视角猛地切换!不再是旁观者,而是…变成了襁褓中的婴儿!

天旋地转!视线低矮而模糊。剧烈的颠簸感传来,仿佛正被人抱着在烈焰地狱中亡命狂奔。入眼皆是冲天的、扭曲的金红火舌,舔舐着曾经精美绝伦的亭台楼阁,将它们化为狰狞的焦黑骨架。浓烟滚滚,呛得“她”无法呼吸,只能发出本能而绝望的啼哭。

视线本能地向上抬起,越过抱着“她”的人剧烈起伏的肩膀(只能看到玄色锦缎的衣料和散落的、沾着火星的发丝),投向那燃烧的府邸上方,那片被烈焰和浓烟染成诡异紫红色的夜空!

就在那片翻腾着毁灭气息的夜空之中,一个巨大到令人灵魂冻结的轮廓,清晰地显现出来!

它并非实体,更像是由最纯粹的、粘稠如墨汁的紫黑色火焰凝聚而成!形态扭曲而怪诞,如同无数巨大触手和嶙峋骨刺在火焰中狂乱舞动,构成一个庞大无匹、散发着无尽恶意与贪婪的魔影!这魔影仅仅是轮廓,就散发出一种凌驾于众生之上、视万物为蝼蚁的冰冷意志!它的存在,仿佛就是这片毁灭火海的源头,正贪婪地吞噬着下方的一切生机与哀嚎!那魔影核心处,似乎隐隐有两个巨大的漩涡在缓缓转动,散发着令苏蝉(婴儿)灵魂本能颤栗的气息——与她在第一次幻象尽头看到的那双冰冷贪婪的金色竖瞳,如出一辙!也与轮回镜曾映照出的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遥相呼应!

画面三: 就在婴儿的视线被那恐怖的紫黑色火焰魔影攫住,恐惧达到顶点的瞬间——

“嗤啦!”

一声轻微的、仿佛烙铁烫入皮肉的声响,在婴儿的感知中无比清晰地从颈后传来!

一股尖锐、灼烫的剧痛,如同烧红的钢针,猛地刺入婴儿颈后一个特定的位置!那痛感如此强烈而集中,瞬间压过了周遭的烈焰高温和颠簸,在婴儿脆弱的神经中烙下了一个滚烫的印记!这痛感是如此熟悉,瞬间与现实重叠——

苏蝉的身体在油灯旁猛地一颤!她自己的颈后,那块从小便存在的、月牙形的淡粉色胎记位置,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一模一样的、如同被滚烫烙印灼烧的尖锐痛楚!这痛楚并非幻觉,而是真实无比地从肌肤之下传来!

“唔!” 苏蝉痛得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渗出冷汗,触碰玉扣的手指触电般弹开!

幻象如同退潮般骤然消散。

狭小的居室内,只剩下油灯昏黄跳跃的火苗,和她自己粗重而颤抖的喘息声。冷汗浸透了她的内衫,粘腻地贴在背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颈后那灼烫的痛感虽然随着幻象消失而迅速减弱,但残留的刺痛感依旧清晰,仿佛在无声地印证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

她摊开微微颤抖的手掌,那枚羊脂白玉扣静静地躺在掌心,火焰纹的微光似乎比刚才更幽深了一些。她怔怔地看着它,脑海中翻腾着刚才无比清晰的幻象画面。

那只手…那只戴着火焰纹戒指、染满赤金之血的手…属于那个面容模糊却气质威严沉稳、眼中充满悲恸与决绝的男子!

赤焰仙君!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炸开!是他!在府邸被滔天烈焰吞噬、强敌(那紫黑色的火焰魔影!)降临的灭顶之灾中,是他,拼尽最后的力量,将这枚玉扣塞进了襁褓!塞进了那个婴儿的怀中!

这玉扣…是赤焰仙君在灭门绝境之际,留给他血脉的最后信物!是保护?是身份的证明?还是…指向复仇的钥匙?!

那道刺目的暗红血痕…此刻在苏蝉眼中,仿佛燃烧起来!那…那极有可能…是赤焰仙君本人的血!是父亲在生命尽头,以血为印,烙印在这守护信物上的悲愿与诅咒!

而婴儿颈后那突如其来的灼热烙印般的剧痛…与她颈后胎记位置传来的、如出一辙的真实痛感…

苏蝉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颤抖着,轻轻抚上自己颈后那块小小的、月牙形的淡粉色印记。指尖下的肌肤似乎还残留着幻象中的灼烫余温。

一个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冻结、却又带着某种宿命般惊悚契合的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毒藤,瞬间缠绕了她所有的思绪:

那个襁褓中的婴儿…那个被赤焰仙君拼死保护、塞入玉扣的婴儿…

是…是她自己?!

她是赤焰仙君的女儿?赤焰府灭门惨案中,那个本应一同葬身火海的…遗孤?!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力,远比任何幻象都更猛烈!如同九天劫雷轰然劈落,将她过往认知的一切都炸得粉碎!身份、来历、那莫名的胎记、对赤焰案卷宗异乎寻常的关注、触碰玉扣时强烈的共鸣…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个可怕的念头强行拼凑起来,指向一个令人窒息的可能!

她是谁?她从哪里来?那些模糊的童年记忆碎片…是真的孤儿经历,还是…被刻意掩盖的真相?

就在这时——

“唰!”

一道极其轻微、却快如鬼魅的破空之声,毫无征兆地从她紧闭的窗外掠过!

声音轻微得如同夜猫蹿过屋顶,但在苏蝉此刻高度紧绷、如同拉满弓弦的神经状态下,却无异于一声惊雷!

苏蝉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心脏在狂跳中骤然停了一拍!

有人!

有人在窗外窥伺!

是刑律司的人?因为磐石仙将血案,因为那指向凌无绝的“证据”,刑律司开始严密监视所有可能与赤焰案有关联的人,包括卷宗阁的文书?他们发现了她的异常?

还是…更可怕的存在?那双幻象中冰冷贪婪的金色竖瞳的主人?那个由紫黑色火焰构成的恐怖魔影的爪牙?他们已经顺着玉扣的气息…找来了?!

极致的恐惧如同万年玄冰融化的冰水,从头顶瞬间浇灌而下,将她整个人冻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连呼吸都停滞了!

油灯昏黄的光晕中,她的脸惨白如纸,瞳孔因为极度的惊骇而急剧收缩。

没有丝毫犹豫!

苏蝉几乎是凭借着求生的本能,猛地一口吹向桌上的油灯!

“噗!”

豆大的火苗应声而灭!狭小的居室瞬间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黑暗!

在黑暗吞噬一切的刹那,她紧紧攥住了掌心中那枚依旧带着一丝温热的玉扣,将其死死地按在心口,仿佛那是唯一能带来一丝安全感的依托。身体则如同受惊的壁虎,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最大限度地缩进墙角最深的阴影里,屏住了呼吸,连心跳都拼命压抑着,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

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轰鸣,能感觉到冷汗顺着鬓角滑落的冰冷轨迹。窗外,一片死寂。方才那声轻微的破空声仿佛只是幻觉。

但苏蝉知道,那不是幻觉。

有什么东西,刚刚就在外面。带着冰冷的、审视的、或者…贪婪的目光,扫过了她的窗户。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脖颈,越收越紧。她攥着玉扣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温润的玉石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痛感,却让她在无边的黑暗与死寂中,死死地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玉扣紧贴着心口,那微弱的温热感,在此刻的冰冷黑暗中,像一点随时可能熄灭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