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雷霆之怒

律法殿内,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水银。高耸的蟠龙金柱撑起雕梁画栋的穹顶,其上祥云瑞兽的彩绘在幽暗的光线下透出森严的压迫感。殿宇深处,九级白玉阶之上,三尊巨大的玄玉宝座岿然矗立。天律院的三位元老端坐其上,如同三尊不悲不喜的神祇塑像。居中者,正是云虚子,长髯垂胸,面容清癯,眼神却如万载寒潭,深不见底。他两侧的元老,一位面如重枣,不怒自威;另一位则形貌枯槁,眼皮半阖,仿佛昏昏欲睡,唯有偶尔开阖的眼缝中泄出的精光,锐利如针。

无形的仙威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让殿内侍立的仙官们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唯恐惊扰了这份足以碾碎神魂的肃穆。

凌无绝就站在这片威压风暴的中心。

他孤身一人,玄衣如墨,袍袖间隐隐流动着暗金色的玄奥符文,在周遭一片素白或淡青的仙袍映衬下,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像一块投入静湖的顽石,激不起应有的涟漪。他身形挺拔如崖岸孤松,周身萦绕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寒意,将那些试图靠近的威压无声地推开、冻结。殿内灯火通明,却仿佛照不进他周身三尺之地,只有一片深邃的墨色与拒人千里的冷。

云虚子清朗的声音终于打破沉寂,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凌司主,天律院召你前来,非为私怨。‘火焰烙印’一案,牵连甚广,震动仙界。凶徒手段酷烈,更擅于潜形匿迹,至今未能落网。此案一日未破,仙庭一日不宁,人心一日难安。”

他的目光落在凌无绝身上,平静无波,却重若千钧:“刑律司专责缉凶,司主位高权重,执掌生杀。然如今,凶案线索直指司主清誉,更有人证物证存疑。为避嫌隙,也为平息物议,保我仙界法度清明无暇,天律院决议如下:请凌司主暂卸刑律司一应权柄,入静思崖禁足,待此案水落石出,是非曲直自有公论。此乃为大局计,望司主体谅。”

话音落下,殿内落针可闻。那“避嫌”、“存疑”、“卸权”、“禁足”几个词,如同冰冷的钉子,狠狠楔入空气。高阶之下侍立的仙官们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心头却都绷紧了一根弦——这已不是商议,而是近乎命令的宣判。削权夺位的刀锋,裹挟着“大义”之名,终于毫不掩饰地亮了出来。

凌无绝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依旧负手而立,目光似乎穿透了高台上的三尊身影,落在了更遥远、更虚无的所在。那份沉寂,比云虚子的话语更具压迫感。片刻,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在他薄唇边掠过,像是嘲讽,又像是某种野兽被触怒前无声的呲牙。

“大局?”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殿内的沉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的刀片刮过琉璃,“云虚子,尔等口中的大局,是让真凶逍遥法外,坐看其搅动风云?还是让刑律司这柄斩妖除魔的利剑,因尔等无端的猜忌而自缚锋芒,沦为摆设?”

他微微侧首,目光终于转向高台,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没有愤怒的火焰,只有一片冻彻骨髓的漠然与睥睨:“缉凶靖乱,乃刑律司天职。本座行事,只问律法,只循铁则。仙界安不安,人心定不定,非靠龟缩于静思崖可换。尔等若有真凭实据,指认本座为凶,此刻便可昭明天下,按律处置。若无……”

凌无绝的声音陡然一沉,带着金铁交鸣般的铿锵:“便休要以‘安定’之名,行掣肘之实。本座的权柄,是仙帝亲授,是血火中搏杀而来,非尔等三言两语便可剥夺。刑律司,更非尔等囊中之物!”

“放肆!”云虚子左侧那位面如重枣的元老勃然变色,猛地一拍宝座扶手,仙力激荡,震得空气嗡鸣,“凌无绝!天律院执掌仙界律令,监督诸司,岂容你如此藐视!交出权柄,暂避嫌疑,乃循例而为,更是为你自身清誉着想!你拒不从命,莫非心中有鬼?”

“清誉?”凌无绝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之事,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更深,“本座行事,何须向尔等自证清白?若事事需自证,这刑律司司主之位,不如换尔等来做?”

他目光缓缓扫过三位元老,那目光锐利如电,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让枯槁老者半阖的眼皮也微微颤动了一下:“火焰烙印一案,凶手布局精妙,嫁祸手段更是环环相扣,直指本座。其目的为何?无非是要拔掉刑律司这根钉子,好让某些魑魅魍魉能在这仙界搅动更大的风雨!尔等身居高位,不思明察秋毫揪出真凶,反在此刻对本座步步紧逼,是当真被蒙蔽了双眼,还是……”

他刻意停顿了一瞬,冰冷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三位元老的心头,也砸在殿内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仙官心上。后面未尽之语,比任何明确的指控都更令人胆寒——包藏祸心!

就在这时,凌无绝的目光毫无征兆地一转,如两道划破幽暗的紫色雷霆,倏然射向大殿最边缘、最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设着一张矮小的书案,一个纤细的身影正伏案疾书,记录着殿内发生的一切。正是临时被征调来担任侍墨仙吏的苏蝉!

那目光来得太突然,太凌厉,带着洞穿灵魂的压迫感。苏蝉只觉得浑身血液瞬间冻结,握着玉笔的手指猛地一颤,一滴浓墨“啪嗒”一声落在雪白的仙帛上,迅速晕开一团刺眼的污迹。她骇然抬头,正对上凌无绝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无尽风暴的眼眸。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几乎要瘫软下去。那目光不仅是在看她,更像是在审视她身上某个极其重要的东西!她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想把自己藏进阴影里,想逃离这让她灵魂都为之颤栗的注视。

凌无绝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九天寒泉倾泻,将苏蝉牢牢钉在原地:

“如何自证?何必自证?”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彻大殿,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真凶欲盖弥彰,留下的痕迹,早已被本座攥在手中!那枚关键的玉扣,还有……”

他的目光在苏蝉惨白如纸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剥开她的皮肉,直视她怀中贴身藏着的那枚冰凉物件。苏蝉感觉怀中那枚来历不明的玉扣猛地一烫,一股微弱却清晰无比的悸动感骤然传来,如同沉睡的心脏被这目光惊醒,开始了第一下搏动!这诡异的感觉让她浑身剧震,几乎要惊叫出声。

凌无绝没有说出苏蝉的名字,但那指向性的停顿和目光,已让所有人心头剧震。无数道惊疑、探究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那个角落,聚焦到那个瑟瑟发抖、面无人色的小小仙吏身上。

“还有能解开这嫁祸之局的……关键之人。”凌无绝冷冷地补完了后半句,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

“荒谬!”云虚子眉头紧锁,厉声喝道,“凌无绝!休要转移视线,故弄玄虚!一个微末侍墨,一枚小小玉扣,岂能成为你抗拒天律院谕令的借口?速速交卸权柄,入静思崖!否则,休怪本院动用雷霆手段!”

“雷霆手段?”凌无绝蓦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那笑声里充满了不屑与桀骜。

他不再看高台,也不再理会那些如芒在背的视线,猛地一拂玄色广袖,转身!

动作决绝而利落,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羁绊的孤绝。玄衣袍角在转身的瞬间荡开一道凌厉的弧线,如同斩破虚空的墨刃。

“本座倒要看看,尔等的‘雷霆’,能否及得上这天穹之怒!”

冰冷的话语如同断金碎玉,掷地有声。他大步流星,径直朝着紧闭的殿门走去。步伐沉稳如山岳移动,每一步踏在光洁如镜的玄玉地面上,都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回响,仿佛踏在每一个阻拦者的心上。

“拦住他!”云虚子脸色终于彻底沉了下来,厉声下令。

殿门两侧侍立的金甲仙卫闻令而动,仙力涌动,手中长戟交叉,寒光烁烁,瞬间封死了殿门去路。磅礴的威压混合着兵戈的煞气,如山崩海啸般向凌无绝压来!

凌无绝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他甚至没有看那些拦路的仙卫一眼。就在他即将撞上那交叉戟刃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怖气息骤然从他体内爆发!

那不是寻常的仙力波动,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近乎实质化的滔天怒意与无上威压!这股气息无形无质,却比万仞高山更沉重,比九幽寒风更凛冽!

轰——!

整个律法殿猛地一震!殿顶悬挂的琉璃宫灯疯狂摇曳,光芒乱闪。地面上刻画的玄奥符文骤然亮起刺目的光,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仿佛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冲击。

那两名持戟的金甲仙卫首当其冲,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金纸,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他们感觉自己的神魂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揉搓,仙力运转瞬间凝滞,四肢百骸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水,连动一动手指都成了奢望。交叉的长戟“哐当”一声,沉重地脱手坠落在地!两人闷哼一声,双膝一软,竟被那纯粹的精神威压硬生生压得跪伏在地,浑身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凌无绝的身影,已如一道撕裂空间的玄色闪电,毫不停滞地穿过那失去阻拦的殿门。

殿门在他身后轰然闭合,隔绝了内外。

几乎就在同时——

“咔嚓——!!!”

一道震耳欲聋、撕裂苍穹的恐怖巨响悍然降临!整座律法殿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剧烈地摇晃起来!殿内众人无不骇然失色,修为稍弱者更是被震得东倒西歪。

殿外,原本还算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积聚起无边无际的厚重铅云。那云层翻滚如墨海怒涛,浓得化不开,低得仿佛要压垮下方的重重宫阙。云层深处,刺目的紫白色电蛇狂乱地扭动、汇聚,散发出毁灭性的气息。

一道粗大得难以想象的紫色雷霆,如同九天神罚之矛,带着撕裂乾坤的暴怒,悍然劈落!

目标,正是律法殿门前那象征着天律院无上威严的九级白玉阶!

轰隆——!!!

惊天动地的巨响伴随着刺目的强光爆发!碎石如同暴雨般激射飞溅,烟尘弥漫!坚固无比、蕴含仙阵防护的白玉阶,竟在这一道雷霆之下,被硬生生劈碎了一大片!崩裂的玉石四处飞散,露出下面焦黑狼藉的坑洞,袅袅青烟升腾而起,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和狂暴雷霆肆虐后的残留气息。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强光透过门窗缝隙射入,映照着一张张惊魂未定、惨白如纸的脸。云虚子端坐高台,双手死死抓住宝座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清癯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从容,只剩下震惊和一丝难以察觉的骇然。他身侧两位元老,同样面沉似水,眼神凝重到了极点。

那道劈碎玉阶的雷霆,是警告,更是宣言——昭明剑主的意志,便是天律,不容置疑!阻其缉凶者,玉阶便是下场!

角落阴影里,苏蝉瘫软地伏在冰冷的书案上,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怀中那枚紧贴胸口的玉扣,此刻正散发着一阵阵微弱却滚烫的热流,那股悸动感越来越清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玉扣深处呼应着殿外那尚未散尽的雷霆余威,也在呼应着她心中翻江倒海的恐惧。那恐惧之下,似乎还滋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被强行拖入风暴漩涡中心的茫然与……奇异牵引。

凌无绝最后那投向她的目光,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她的灵魂里,挥之不去。风暴,已然降临。而她,似乎被那个玄衣如墨的男人,亲手钉在了风暴的最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