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蛛丝马迹
废弃的观星台矗立在仙界边缘的孤峰之巅,风如鬼啸,撕扯着残破的帷幕与断裂的星轨仪。粗粝的石壁剥落,裸露出内里黯淡的阵纹,穹顶巨大的破洞如同被巨兽啃噬,将晦暗的天光与呼啸的寒风一同倾泻下来,卷起积年的尘埃,在空旷冰冷的石厅内打着旋。这里曾是窥探星辰奥秘的圣地,如今只剩下死寂与荒凉,成了凌无绝临时的避风港,也是风暴眼中唯一能喘息片刻的角落。
苏蝉蜷缩在一堆勉强能挡风的腐朽帷幔后面,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律法殿那雷霆劈落玉阶的巨响、仙官们惊骇欲绝的面孔、云虚子铁青的脸色,尤其是凌无绝最后那洞穿灵魂的目光,在她脑海中反复冲撞。怀中那枚玉扣紧贴着皮肤,不再滚烫,却依旧传来一阵阵微弱却清晰的搏动感,如同一个寄生在她心口的活物,提醒着她已被彻底拖入这无底的漩涡。
脚步声在空旷的石厅内响起,冰冷而清晰,踩碎了死寂。凌无绝的身影出现在破洞投下的光柱边缘,玄衣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他径直走到大厅中央一块相对平整的残破石台前,袍袖一拂,石台上的尘埃与碎石瞬间被无形的力量扫飞,露出光滑如镜的古老石面。
他没有看苏蝉,只是从袖中取出一物。那是一个巴掌大小、通体剔透的玉盒,材质非金非玉,表面流淌着水波般的幽蓝光泽,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寒雾从盒身弥漫开来,瞬间让石台周围的温度骤降,连呼啸的风声似乎都凝滞了几分。
寒玉盒。
苏蝉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她知道,那里面封存着的,就是磐石仙将府邸现场遗留的、至关重要的证物——那片焦黑的符纸碎片。
凌无绝指尖一点幽蓝雷光闪过,如同钥匙般点在寒玉盒表面某个玄奥的符文上。无声无息,盒盖悄然滑开。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焦糊、血腥与极致阴冷的腐败气息,猛地从盒内冲出!那气息如此浓烈,如此邪恶,仿佛来自九幽最深处的污秽沉淀,瞬间冲淡了寒玉盒散发的冷意。石台周围的空气都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
盒底,静静地躺着那片焦黑的符纸碎片。它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如被火焰舔舐过般蜷曲焦化,通体漆黑,死气沉沉,仿佛所有生机与力量都已被彻底焚毁,只余下一点不祥的残渣。
苏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碎片吸引。那纯粹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色,让她感到一种源自骨髓的寒意。这就是嫁祸凌无绝的关键物证?它能模拟出雷法轰击的痕迹?
就在苏蝉凝视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片死寂的焦黑碎片,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起来!它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唤醒,在寒玉盒底疯狂跳动、翻滚,如同被投入滚油中的活虫!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碎片表面那原本凝固如墨的黑色,竟如同活物般泛起了涟漪!粘稠、污浊的涟漪一圈圈荡开,一股极其微弱、却充满了纯粹恶意与贪婪的黑暗气息,如同毒蛇吐信,猛地从涟漪中心探出,试图钻出寒玉盒的禁锢!
那股气息的目标极其明确——直指蜷缩在角落的苏蝉!
嗡——!
寒玉盒幽光大盛,盒壁上繁复的符文如同活过来般急速流转,爆发出刺骨的寒意,瞬间将那股试图溢出的黑暗气息冻结、压制。同时,凌无绝冷哼一声,屈指一弹,一道细若发丝却凝练到极致的紫色雷光精准地劈在躁动的碎片之上!
“滋啦——!”
刺耳的灼烧声伴随着一缕恶臭的黑烟升起。焦黑碎片如同被踩了尾巴的毒蛇,猛地一僵,表面的涟漪瞬间平复,那丝黑暗气息被彻底湮灭。碎片停止了跳动,重新变得死寂,但那深邃的黑色,似乎比之前更加幽暗、更加令人心悸。
凌无绝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瞬间锁定在苏蝉身上,更准确地说,是锁定在她怀中的位置。
“拿出来。”他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苏蝉浑身一颤,牙齿下意识地咬住了下唇。玉扣的秘密,终究还是暴露在这个可怕的男人面前了。她艰难地抬手,探入怀中,指尖触碰到那温润又带着奇异搏动的玉质。犹豫只是一瞬,在凌无绝那无形的压力下,她终究还是颤抖着,将那枚莹白温润的玉扣取了出来,托在掌心。
玉扣暴露在冰冷而充满符纸邪气的空气中,其表面那微不可察的暗红血痕,似乎微微亮了一下。
凌无绝盯着玉扣,眼神锐利如刀。他指尖牵引,一缕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雷光丝线,轻柔却又无比稳固地缠绕上玉扣,另一端则连接着他自己的指尖。做完这一切,他才冷声道:“靠近它。”
苏蝉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靠近那个散发着恐怖气息的符纸碎片?她感觉自己像是在走向深渊。但在凌无绝冰冷目光的逼视下,她只能僵硬地挪动脚步,一步步走向石台,走向那打开的寒玉盒。
随着距离的缩短,掌心的玉扣骤然有了反应!
原本只是温润的莹白光芒,此刻竟自主流转起来,虽然光芒依旧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却异常坚定地亮起,形成一层薄薄的、几乎透明的光晕,将玉扣本身和苏蝉托着它的手都笼罩在内。同时,玉扣表面那道暗红的血痕,温度急剧升高,变得滚烫!一股灼热感顺着手心直冲苏蝉心脉,让她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而寒玉盒中,那刚刚被雷霆强行镇压下去的焦黑碎片,感应到玉扣的靠近,竟再次剧烈地挣扎起来!黑色的涟漪疯狂涌动,比之前更加剧烈,那股被压制的恶意黑暗气息如同困兽,在寒玉盒的禁锢和玉扣散发的微光双重作用下左冲右突,发出无声的尖啸!
令人惊异的是,这一次,无论碎片如何躁动,那股试图溢出的黑暗气息都被牢牢地限制在寒玉盒内,根本无法突破那层看似微弱却异常坚韧的玉扣光晕。玉扣的光芒与符纸的黑暗,在方寸之间形成了微妙的僵持与压制。玉扣的温热与符纸的阴寒,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透过空气,针锋相对地刺激着苏蝉的感官。
“触碰它。”凌无绝的声音再次响起,冷硬如铁。
“什…什么?”苏蝉以为自己听错了,惊骇地看向他。触碰那个散发着无尽恶意的邪物?
“在雷光护持下。”凌无绝指尖的紫色雷光丝线微微一亮,一股温和却无比精纯的力量顺着丝线流入玉扣,再传导至苏蝉的手掌,形成一层薄薄的、带有酥麻感的雷光护膜,“集中精神,感知它。我需要你看到的。”
他的目光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探究与决断。苏蝉明白了,自己这枚诡异的玉扣和那古怪的“能力”,在他眼中,已成为追查真凶的工具。恐惧如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她,但更深处,一丝被利用的愤怒和一丝想要摆脱这无妄之灾的倔强,悄然滋生。
她颤抖着,在凌无绝雷光护持下,缓缓伸出被雷光与玉扣微光笼罩的食指,带着赴死般的决绝,极其缓慢地,朝着寒玉盒中那片躁动不安的焦黑符纸碎片点去。
指尖距离那深邃的黑色越来越近。
玉扣的光芒急促闪烁,血痕滚烫欲燃!
符纸碎片疯狂震颤,表面的黑色涟漪几乎要沸腾!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焦黑表面的前一刻——
轰!!!
苏蝉的脑海仿佛被一道无形的血色闪电劈中!无数混乱、扭曲、充满疯狂呓语的碎片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流,蛮横地冲垮了她的意识防线,将她彻底淹没!
她“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而是被强行塞入灵魂的感知!
一个光线极度昏暗的密室。没有窗户,墙壁粗糙冰冷,像是深埋地底。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血)和一种更古老、更腐朽的硫磺与绝望气息。
密室的中央,一个模糊的身影佝偻着。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团扭曲蠕动的黑暗轮廓。他(或她?)枯瘦如鬼爪般的手,正蘸着一种粘稠、散发着刺鼻腥甜气味的暗红“墨汁”,在一张摊开的、材质不明的惨白符皮上,绘制着繁复扭曲到令人头晕目眩的符文!
那符文的结构邪恶而亵渎,每一笔落下,都伴随着符皮轻微的抽搐和无声的哀嚎,仿佛在抽取着某种活物的生命力。暗红的“墨汁”闪烁着不祥的幽光,在符皮上蜿蜒流淌,如同活着的血管。
就在绘制者的手边,随意地摆放着几块东西。
那是几块……晶体。
它们大小不一,最小的如鸽卵,最大的也不过拳头。颜色是浑浊的暗紫或污秽的深黑,表面布满了扭曲的、仿佛血管和神经缠绕凝结而成的天然纹路。这些晶体本身似乎并不发光,却散发出一种肉眼可见的、粘稠如实质的黑暗气息!这股气息充满了极致的混乱、暴虐与毁灭的欲望,仅仅是“看”到它们,苏蝉的灵魂就感到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和无法抑制的堕落冲动!
古魔晶!
一个名字如同烙印般烫在苏蝉混乱的意识里,来自被封印的古魔残骸或力量凝结!它们散发出的黑暗能量,正是绘制那邪恶符咒的“墨水”来源,也是模拟出“火焰烙印”与“雷法”双重毁灭痕迹的核心!
绘制者枯槁的手指蘸取着由古魔晶逸散能量混合着某种精血调制的“墨”,在符皮上落下最后一笔。
嗡——!
整张符皮瞬间被激活!刺目的血光混合着浓稠如墨的黑暗能量轰然爆发,将整个密室映照得如同炼狱!绘制者的身影在血与黑的狂潮中扭曲、拉长,发出低沉、非人的狞笑……
“呃啊——!”
苏蝉发出一声短促的、饱含痛苦的尖叫,如同被烫伤般猛地缩回手,整个人踉跄着向后跌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柱上,才勉强稳住身形。她脸色惨白如金纸,额头冷汗涔涔,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息着,仿佛刚从溺毙的深海中挣扎出来。幻视带来的精神冲击远超以往,灵魂深处残留着被那古魔晶污染气息灼烧般的剧痛和恶心感。
寒玉盒在她缩手的瞬间,被凌无绝袖袍一卷,“啪”地一声合拢。盒内符纸碎片的躁动被彻底隔绝。他指尖缠绕的雷光丝线也随之消散。
石厅内只剩下苏蝉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凌无绝没有立刻询问,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苏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无数冰冷的线索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荡起层层叠叠的涟漪,又在瞬间被强大的意志力强行抚平、串联。
“古魔晶…”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如同冰冷的刻刀在石板上划过,“邪符…以精血与魔晶秽力为引…模拟赤焰焚心之火…融合其本源黑暗污秽…再以符法扭曲震荡…伪造成雷殛之痕…”
他缓缓踱步,玄衣在昏暗光线下划过冷硬的弧线。
“磐石仙将府邸…残留的焦痕深处…隐有火毒侵蚀脉络的迹象…虽被后续爆发的黑暗能量覆盖…却瞒不过本座神念…”他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梳理,“伪造的雷隼令箭…手法精妙…但残留的雷灵气息浮于表面…无雷霆本源之暴烈纯粹…玄衣留影…更是拙劣的幻形之术…徒有其表…”
他的脚步停在观星台巨大的破洞下,抬头望向晦暗翻滚的铅云,背影孤绝如悬崖边的礁石。
“目标明确…环环相扣…”凌无绝的声音陡然转寒,每一个字都带着金铁般的杀伐之音,“抹杀磐石…因其追查古魔晶流毒过深…触动了幕后黑手根基…嫁祸本座…意在拔除刑律司…这柄悬在仙界暗流之上的利剑!一旦本座倒台…刑律司分崩离析…这仙界…还有谁能阻其利用古魔晶…行颠覆之举?!”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两道冰冷的探照灯,再次聚焦在虚脱般瘫坐在地的苏蝉身上,更准确地说,是她手中紧握着的那枚温润玉扣。
“而你…”凌无绝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还有这枚玉扣…是破局的关键。它能压制古魔秽气…更能…触及邪符遗留的‘痕迹’,窥见其根源…”
苏蝉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将握着玉扣的手藏到身后,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破局的关键?她只想逃离这漩涡!
凌无绝无视了她的抗拒,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苏蝉完全笼罩,带着无形的巨大压力。
“风暴已起,退路已绝。”他的声音冰冷,如同宣判,“想活命,就跟上。”
苏蝉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没有威胁,只有一片漠然的、看透生死的平静,以及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他不需要恐吓,只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从他将她拖入律法殿风暴中心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已和他,和这席卷仙界的阴谋,死死捆绑在了一起。
“跟上?”苏蝉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被逼到绝境的颤抖,“去哪里?”
凌无绝的目光掠过她惨白的脸,投向观星台外那无边无际的、被铅云笼罩的晦暗仙界,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酷的弧度。
“去风暴的源头。”他冷冷道,“去会一会…那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
他不再看苏蝉,玄色袍袖一拂,大步流星地朝着观星台残破的出口走去,步伐沉稳而决绝,每一步都踏碎一地冰冷的尘埃。
苏蝉瘫坐在冰冷的石地上,背后是粗粝的石柱,怀中玉扣的搏动似乎与她的心跳在绝望中慢慢同步。窗外,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厚重的铅云,短暂地照亮了凌无绝那即将消失在残破拱门处的孤绝背影,也照亮了苏蝉眼中翻腾的恐惧、茫然,以及一丝被这绝境和眼前男人强横意志所激发出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火苗。
风暴源头…阴沟里的老鼠…她真的…还有选择吗?
残破的拱门外,风声如鬼哭,更深的黑暗,正张开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