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北风如恶鬼嘶嚎,鹅毛大雪在山谷间肆虐。
祁连山脉深处,万仞绝壁之下,太子李翊和他所率的数万精锐,已深深陷入了大皇子李琮精心编织的死亡陷阱里。
积雪已深可没膝,举步维艰。
将士们的甲胄上凝结着厚厚的冰霜,眉毛、胡须都挂满了晶莹的冰渣,疲惫、寒冷,缠绕在每个人的四肢百骸,缓缓地吞噬着他们的体力和意志。
呼出的气息瞬间化作白雾,旋即被狂风卷散,战马的嘶鸣带着凄厉与悲凉,它们在深雪中挣扎,早已筋疲力尽。
粮草断绝的消息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砸在所有人心头,饥肠辘辘的士兵们只能捧起积雪塞入口中,试图以那刺骨的冰凉缓解胃部的灼烧感。
“殿下!”一名亲卫顶着狂风,踉跄着冲到李翊面前,“后…后路断了,我们刚走过的鹰嘴涧,遭遇了大规模雪崩,整片山崖都垮塌下来,把谷口彻底封死了!斥候…斥候兄弟冒死探查,证实绝无生路可走!”
李翊眉头紧锁,死死盯着摊在冰岩上那张被冻得发脆的地形图。
如今,唯一的退路鹰嘴涧,也被天崩地裂的冰雪无情封堵。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绝杀,以逸待劳的敌军并不急于进攻,只是牢牢扼守住必经之路,放任刺骨的寒风和饥饿去磨灭这支疲惫之师的最后一丝生机。
他们像一群技艺精湛的猎手,在冷酷地等待着猎物自行崩溃、倒下。
李翊的心沉到了谷底。
这绝不是巧合?是谁?!是谁能在帝国大军后方精准地制造出这样一场“围困”?
就在这时,一只几乎被冻僵的信鸽,一头栽进了护卫统领贺进怀里,贺进早已冻得满脸青紫,他颤抖着近乎麻木的手指,从那冻得硬邦邦的小竹管里,极其艰难地抽出一卷被寒冰封住的纸条。
他小心翼翼地呵了口气,试图用体温融化封纸,当模糊的字迹终于显现的刹那,贺进布满皱纹的老脸瞬间变得煞白,他的嘴唇哆嗦着,几乎发不出声音,将那纸条递到了李翊面前。
“吾弟翊,祁连风雪滋味可好?前路已断,归途尽绝,冻饿之苦,想必刻骨。莫再徒劳挣扎,就地扎营,静待风雪将尔等统统塑造成这祁连山中最宏伟的冰雕群塑,岂不快哉? 兄琮,遥敬风雪一杯暖酒。”
李琮!果然是你!
他猛地攥紧拳头,那张纸条在他手中瞬间被捏成了一团冰渣。
原来如此,什么敌寇凶顽,什么天时不利,都是他这好皇兄精心设计的一场通敌卖国、借刀杀人的毒计。
他被出卖了,他和他的数万将士,成了大皇子李琮为了剪除竞争对手,向敌寇献上的、沉甸甸的投名状与祭品。
“殿下息怒,保重身体啊!” 贺进嘶声喊道,看着李翊嘴角因盛怒抿紧,几乎要咬出血丝,眼中满是心疼和忧虑。
李翊拄着那柄沾满敌人和凝结雪块的长刀,勉强支撑着站立在一块裸露的巨岩上,他头盔早已不知所踪,黑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结满冰晶。
“所有人——听令!贺进,率兵!目标——正北,一线天豁口!不惜一切代价,冲过去!活下来!”他指向远方那片敌军相对薄弱、已被反复冲击却始终未能突破的狭窄豁口。
贺进抬头,“殿下!末将留下断后!您…”
“执行军令!孤断后!”李翊厉喝,打断了他。
“带他们回家!告诉父皇…告诉所有天下人…孤,无愧李氏血脉!”
“太子!”周围的亲卫红了眼眶,齐声悲呼。
“走!”李翊猛地转过身,不再看他们,将后背,留给了如影随形的死亡,他猛地挥舞起长刀,刀锋劈开风雪,发出一声裂帛般的尖啸:“大胤儿郎!随孤——杀!”
“保护殿下!”贺进肝肠寸断,发出野兽般的哀嚎,却不敢回头。他狠狠抹去脸上的血泪,嘶吼道:“兄弟们!冲!冲出一线天!”他带着最后几百名爆发出全部悲愤力量的残兵,用血肉在通往一线天的雪道上硬生生撞开一条血路。
李翊和与他一起断后的死士迅速被黑色的敌军潮水吞没。
他的身影在刀光剑影中时隐时现,每一次挥刀都迟缓一分,死士接连倒下,他变成了孤岛。
就在贺进他们拼尽最后力量,终于以无数将士性命为代价,撞开那道通往渺茫生路的狭窄豁口边缘时——
“轰隆隆——!!!”
比之前的雪崩更为恐怖、更为沉闷、更为接近的声响,如同大地深处巨神的咆哮,压过了所有的厮杀,所有人的脚步都为之一顿。
李翊正深陷重围,长刀刚刚格开劈来的几柄长矛,动作已是强弩之末。
他循着那轰鸣抬头——
就在他头顶那几乎垂直的、积压了不知多少万钧冰雪的陡峭山壁上,一片比黑夜更黑的死亡阴影,排山倒海般地倾泻而下。
那不再是雪,而是一座山,一座被大皇子李琮布置的、最终也是最致命的炸药彻底诱发的冰雪之山。
李翊眼中最后一点光芒熄灭了,那是真正的绝望,他甚至已经来不及做出任何躲避的动作。
“太子——!!!”刚刚冲出豁口、侥幸未死的战士们,正挤在相对安全的另一侧山崖回望。
他们,每一个人,都亲眼目睹了毕生难忘的恐怖景象——
那个身披残破银甲、如孤松般傲立的身影,那个在绝境中给了他们一条生路的身影,就在他刚刚劈倒一个敌人的瞬间,被那滔天而下的、浑浊雪浪与冰块的洪流,彻底吞没。
快,快到无法想象。
前一瞬,他还活着,在战斗。
后一瞬,一切战斗的痕迹、鲜活的生命、震天的喧嚣,都在刹那间被那无情的白色巨口吞噬殆尽。
唯余一片死寂的白色坟冢。
“殿下……”不知是谁率先低泣出声。
那低泣如同燎原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残存士兵无法抑制的巨大悲恸,他们或捶胸顿足,或瘫跪于地,或向着那片吞噬了太子的雪坡疯狂嘶喊哭嚎,声音被风雪撕扯得支离破碎。
贺进僵直地立在风口,脸上的泪早已冻成冰棱,一双老眼死死地盯着那片死寂的白色坟场。
太子……真的死了。
为救他们……葬身雪海。
死无葬身之地!
“太子——!!!”一个年轻士兵猛地爆发出撕裂肺腑的哭嚎,他像疯了一样,转身就要往回冲,向着那片刚刚埋葬了他们信仰的白色坟墓冲去。
“挖!挖出来!殿下在里面!”更多的士兵被这绝望的嘶吼点燃,有人扑向雪坡,用冻得毫无知觉的手指去抓挠坚硬的冰壳,有人捡起地上的断戟、残刀,甚至用拳头疯狂地捶打那埋葬太子的、厚厚的雪壳。
“挖!快挖啊!”
“殿下!殿下您撑住!”
“啊——!”
每个人都状若癫狂,仿佛只要他们够快、够用力,就能从死神手里把那个刚刚为他们开辟生路的人抢回来。
“都给我——住手!!!”
贺进猛地拔出了自己的佩刀,高高举起,他站在人群和雪坡之间。
“谁敢再上前一步,就踏着我贺进的尸体过去!都给我停下!这是命令!是太子殿下的——命令!!”
一个满脸是血泪的校尉双膝重重砸进雪地里,朝着雪坡的方向嘶声哭喊,他伸出手,徒劳地抓着冰冷的空气,“那是殿下!是我们的太子啊!我们得把他…得把他带出来啊!不能让他…冰封在这荒山野岭啊!”
“住口!”贺进厉声断喝,打断了校尉撕心裂肺的哀求。他伸手探入自己冰冷湿透的胸甲内侧,颤抖着取出一个被层层油纸包裹的、早已被体温和热血洇透的细小纸卷。
那纸卷皱巴巴的,边角已被冻得有些发硬。
贺进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宗教般的郑重,他控制着颤抖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庄重地,将那卷油纸一层、一层地剥开。
最终,露出了里面一张折叠整齐的薄纸,那是李翊的笔迹,就在陷入重围前的那个绝望的黎明,他塞给了最信任的副将。
贺进深吸一口气,昂起头,对着茫茫风雪,用尽胸腔最后的力量,用一种沙哑、撕裂、却字字清晰、如同敲钟般沉重的声音,朗读出来:
“孤李翊绝笔——诸将士亲启:”
“此刻前路艰险,九死难生。然,人之性命,天生地养,本无贵贱之分,孤李翊之躯,与你等百战余生之士卒,皮骨皆同,血脉无差。”
士兵们屏住了呼吸,仿佛听到旷古未闻的惊雷。
“孤之性命,亦未比你等之性命更为珍贵,汝等热血,染边疆护家国,岂不胜孤百倍?倘若天要此绝,孤可死!”
读到这里,贺进的声音哽咽,带着无法抑制的泣音。
“但孤只一愿——诸君!”
“抛却此身痛楚,莫做无谓牺牲,为孤,亦为大胤万千同袍,拿起手中刀兵,撕破前路,冲出去——活下来!”
“吾以残躯作引路薪,唯愿星火不灭。活下去,带着孤那份,好好——活下去。李翊,绝笔。”
最后一句落下,贺进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紧攥着那薄薄的、沾染着太子血印的纸张,身体微微摇晃。
天地间,只剩下了风雪的呼啸,和数百名将士如同石化般的死寂。
那份“人人生而平等”、“太子之命不比士卒珍贵”的宣言,灌入每个士兵冰封绝望的心田,它粗暴地摧毁了等级森严的认知,却带来了一种直击灵魂、颠覆一切的沉重力量。
扑在雪壳上的士兵,手指僵在那里,再也挖不下去,那坚硬的冰雪仿佛真的化作了太子的躯体,触碰一下都是亵渎,都是辜负。
跪在校尉无声地垂下头,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不再是方才的绝望哭嚎,而是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贺进目光扫过每一张被泪水冲刷得狼狈不堪却又逐渐焕发出一种新生的、钢铁般意志的脸,他收起了刀,脸上纵横的老泪在寒风中迅速结冰。
“听见了吗?!听见了吗!”他厉声质问,“这是太子殿下的遗命!是军令!把你们的眼泪,你们的不甘,你们所有的力气,都给我憋回去!殿下用他的命,给我们开了一条生路!”
“拿起你们的武器!擦干你们的脸!把殿下的遗命刻在心口!我们——冲出去!活下去!替太子——活下去!!!”
没有激昂的回应,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一种比风雷更为沉重的东西,他们默默地,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
沾满泥雪的手,紧紧攥住了冰冷刺骨的武器,不再望着那片埋葬太子的冰雪坟冢,而是望向那生路的尽头。
贺进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片死寂的雪坡,那里,就是太子殿下最后站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