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祁连山脉的支脉,温歆裹着几乎看不出本色的破旧棉袄,整个人蜷缩着,艰难地在没膝深的积雪中跋涉。

她的脸色冻得青白交加,嘴唇干裂泛紫,唯一鲜活的颜色是眼底那点偏执般的亮光。

家里破旧窗棂下弟妹急促而痛苦的喘息声,仿佛就紧贴在她耳边。

药铺老大夫那句“北山深处,百年老虫草,或可吊命”的话语,成了压垮她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不能空手回去。绝对不能。

温歆咬紧牙关,死死攥着那把用家传旧镰刀打磨出的小小采药铲,每一步踩在松软的深雪里,都像踩在无底的深渊边缘,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视线被狂风卷起的雪沫糊住,只能依靠本能和对草木生长习性的依稀记忆,在这片白茫茫的死寂中,一寸寸地搜寻那根足以延续生命的希望之草。

目光掠过一片覆盖着厚厚雪毯的陡坡时,她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不对。

在那片看似寻常的雪坡边缘,有什么东西……突兀地透出了积雪。那不是岩石尖锐的棱角,也不是断裂的枯树根枝。那是一种更规则的弧度,一种…异样的沉闷颜色,隐隐透着被冰封住的、近似于青紫的血色。

是金属?还是……?

或许只是块石头,但还是鬼使神差地,脚步沉重地朝那边挪去。

积雪几乎没到她的大腿,每一步都无比艰难,距离越来越近。那抹不祥的青紫在灰白的积雪衬映下愈发刺目。

不是石头。

终于,她踉跄着扑到近前,抖嗦着手,用采药铲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在那物体上方厚厚的积雪。

雪层滑落。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紧紧蜷握的、覆盖着厚重冰凌、几乎与冰雪同色的手。这只手保持着僵硬而绝望的姿态,半截埋在雪里。

温歆倒抽一口冷气,顾不得恐惧,她几乎是凭着一种身体的本能,疯了似的开始用双手——而不是药铲——去刨开那只手臂周围的雪。

积雪很硬,夹杂着碎石和冻硬的冰碴。指甲很快劈开、翻卷,十指瞬间血肉模糊,沁出的鲜血滴落在洁白的雪上,迅速冻结成触目惊心的黑红色小点。

雪坑逐渐扩大。

先是一片冻结粘连在黑色织物上的、同样凝固的暗红色痕迹,接着,是残破的、被某种巨大力量撕烂、又被严寒彻底冻结变硬的玄黑色肩甲。

肩甲下,是同样冻硬、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衣衫布料。

温歆的呼吸完全屏住了。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终于将覆盖在“那具躯体”头部的雪块拨开。

一张脸显露出来。

整张脸覆着一层青白色的冰霜,皮肤如同上等的瓷器,却透着死气沉沉的僵冷。眼睑紧闭,嘴唇乌紫,浓密的睫毛上结满了细小的冰晶。五官的轮廓在冰霜下模糊不清,但仍能看出其高挺的鼻梁、深刻的下颌线……

温歆不受控制地、小心翼翼地探向那张覆满寒霜的脸侧,寻找着颈脉的位置。

没有丝毫温度,冰冷得如同埋了千年的深谷玉石。

温歆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果然……只是一具……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认命地认为眼前的不过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时,她的指腹因为极致的颤抖和僵硬,不经意地、更深地按在了那冰冷的颈侧肌肤之下。

一下…

两下…

……

如同穿透了厚重的冰层,在指尖触及的深处,皮肤之下的某个地方,极其极其微弱地、极其极其缓慢地,微微搏动了一下。

那搏动轻若无物。但它确实存在,像狂风中的烛火,微弱、艰难、时断时续,却顽强地没有熄灭。

又一下…

极其缓慢…间隔长得令人窒息…但又一下…

还活着!

“活的…是活的?!”

她俯下身,顾不上那彻骨的寒意会吸走她多少热量,也顾不上自己此刻也是强弩之末。

她用那双还在渗血的、几乎冻僵的手,开始了新一轮更加疯狂的挖掘,这一次,不是为了虫草,而是为了抢回一个被冰雪掩埋的、她几乎不敢去想的……奇迹。

“撑着…你撑着!听见没有!”

她用尽力气嘶吼,声音被风雪撕扯得七零八落,不知是对着这具“冰尸”,还是对着自己。

接着,她用那双早已被冻得麻木、又被冰碴碎石划得血肉模糊的手,开始了生平最艰难、也最疯狂的行动——要将这具高大的、如同冰雕铁铸般的男人,从这雪山的绝境拖走。

拽手臂?纹丝不动!环抱?他的身体僵冷如石,无从下手。

温歆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目光扫过他腰间,那断裂了一半、冻在玄甲冰壳里的皮带。

来不及多想,她将这截冰冷的皮带缠绕在那只僵硬冰凉的手腕上,另一端紧紧绑在自己同样麻木的手腕上,身体向后倾倒,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去拖拽。

“呃——啊!”积雪太厚太软,她脚下打滑,整个人栽倒在雪地里,巨大的惯性却让那具高大的躯体微微移动了一丝。

有效!

温歆不再犹豫,爬起来,喘着粗气,一次次摔倒,一次次爬起,她的身体在积雪里翻滚、扑爬,衣服被彻底浸透,混合着汗水和雪水,再被寒风冻得梆硬。

身后,留下了一道歪歪扭扭、深陷雪中的、混杂着零星暗红血点的拖痕。

有好几次,她力竭扑倒,脸埋在冰冷的雪里,听着自己如同破风箱般拉动的喘息,看着近在咫尺的、灰暗的天空,恨不得就此睡去,一了百了。

但每一次,弟妹痛苦蜷缩在破棉絮里的幻象,和那手腕上微不可察的脉搏悸动,总会让她再次挣扎着爬起。

她有时会趴在冰冷的身体上听一听心跳,确认那缕微弱的生机还在,然后咬着牙,手脚并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拽着沉重的负担,一点一点往山下挪。

当那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在风雪中瑟瑟发抖的破败小茅屋终于出现在视野里时,温歆眼前阵阵发黑,双腿早已失去知觉,纯粹靠意志在驱动。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撞开那扇挡风的破旧柴扉,拖着身后沉重的“负担”跌撞进去。

冰冷的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病气和霉味,她手一松,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如同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地板上,冰冷的木板触感刺骨。

屋角那张用破木板拼凑的床上,两具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单薄的、污渍斑斑的被子里,剧烈地颤抖着。弟弟小虎原本红润的脸颊烧成了不正常的深红,间或发出剧烈的呛咳声。妹妹小丫紧闭着眼,小小的身体不安地扭动着,嘴里发出难受的呓语,额头烫得惊人。

他们比离开时更糟了。

地上这个拖回来、生死不明的男人……床上两个高热不退、随时可能撑不住的弟妹……而她……山穷水尽,精疲力竭,浑身上下再也榨不出一丁点力气。

完了……

她瘫坐在地,背靠着冰冷的土墙,看着一屋子三个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生灵。

穷途末路,不过如此!

视线茫然地从弟妹痛苦的睡颜,落到身旁地上那个毫无知觉的男人身上,他依旧一身破烂的、沾满冰雪和污血的深色衣甲,即使在这样昏暗的室内,也格格不入。

温歆无意识地挪动了一下,想离这股寒意远一点。

突然,她的手碰到一个坚硬冰冷的东西,就在这男人冻硬的腰甲和破损衣物之间。

她愣了一下,用冻得通红、几乎没有知觉的手指摸索过去。

是一块被冻结的玉佩,半掩在衣物和碎冰渣下,只露出一角温润的光泽。

温歆小心翼翼地扣着周围的冰碴,一点一点,将那枚玉佩从他的腰际解了下来。

玉佩入手冰凉沉重,形状古朴,质地温润细腻,即使沾着污雪和血迹,也掩不住那种她从未见过的上好玉质和雕琢。

复杂的蟠龙纹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透着一股凛然的贵气和不属于这穷山恶水的气息。

温歆盯着手中这块冰冷的玉,又看看床上气息微弱的弟妹,再看看地上这具不知生死的躯体。

“不知道这对你……是不是很重要的东西……”她低声对着毫无知觉的男人说道,“就当是……还我救你的恩情吧。”

这个念头冲破了最后一点道德挣扎。

她挣扎着爬起来,也顾不上地上那个男人,将他留在冰冷的地板上。

她几乎是爬着、踉跄着冲出屋门,向着镇上唯一那家当铺的方向。

小镇边缘那家低矮的当铺里,昏黄的油灯摇曳,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樟木和灰尘混合的闷味,尖嘴猴腮的掌柜漫不经心地接过那块沾满泥污和冰渣的玉佩,刚想嗤笑打发走这衣衫褴褛、浑身狼狈的女人。

但当油腻腻的指腹触碰到玉身,又眯着眼凑到灯下仔细看了几眼——特别是那蟠龙雕工和玉石本身难以掩盖的顶级光泽时,他的绿豆小眼猛地睁大了。

好家伙!这成色!这雕工!这分量!绝非俗物!是真正的天家旧物?!

掌柜的眼珠飞快转动,心脏狂跳,脸上极力保持着刻薄的平静,他上下扫了一眼冻得嘴唇青紫、满手血污、眼神却异常执拗的温歆,迅速衡量着风险与暴利。

“啧……脏兮兮的,什么玩意儿……”掌柜故作嫌弃地撇着嘴,眼神却黏在玉佩上,“一块破玉……顶多十两银子,爱当不当!”

“十两?!”温歆不懂玉,但这玉的质感告诉她绝不止十两!弟妹急需救命的钱在脑子里轰鸣,“不行!太少了!”她嘶哑地争辩,“这块玉……很值钱的!你……你不能这样!”

掌柜眼底精光一闪,更加确认她不懂行。他慢悠悠地将玉佩放在油腻的柜台上,作势要推回去:“嫌少?那拿回去!冻死人的天气,我还嫌晦气……”

“等等!”温歆见他真要推回来,心中一急,脱口而出,“那……那你要多少?”声音里带上了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绝望哀求。

掌柜摸着下巴,故作沉吟,目光贪婪地再次扫过玉佩:“看你这可怜样……唉,我就做做善事吧。”他伸出两根手指,随即又变成了三根,“三十两!不能再多了!再多,我也要亏本!”

三十两……够药钱吗?她不知道,但掌柜那不怀好意的眼神告诉她,他一定在撒谎。

“不行!”温歆抬头,“一百两!我要一百两!你不给……我就把它砸了!谁也得不到!”她猛地扬起抓着玉佩的手,作势要向地上坚硬的青石板砸去。

掌柜吓得魂飞魄散,“别!别砸!”他尖声叫起来,那点装出来的平静荡然无存,“使不得使不得!有话好好说!”他心疼地看着那块在温歆手里“岌岌可危”的玉佩。这可是绝世宝贝啊,砸了他哭都没地方哭。

“给钱!一百两!少一个子儿都不行!”她赌!赌这掌柜绝对不想失去它!

掌柜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心里快速盘算着——这玉拿到京城,转手千两万两都有人抢着要……可眼前这疯女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好!…一百两就一百两!”掌柜像是被人剜了心头肉,痛得直抽抽,颤着手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小银锭和一张大额银票(九十两),“现银…先给你十两!另外九十两是京城通兑的银票!你…你小心拿好!快走吧!”他飞快地将玉佩抢过来,像是怕温歆反悔,又像是怕她真砸了。

温歆攥着那冰冷的十两银锭和那张薄薄却重若千钧的银票,巨大的不真实感和狂喜后的眩晕让她险些站立不稳。

她强撑着,不发一言,将那笔“巨款”死死按在胸口最里层,转身冲进了漫天风雪。

她用最快的速度冲进镇上最大的药铺,顾不上自己一身狼狈和药铺伙计嫌恶的目光,先将银票展开拍在柜台上:“去!叫你们这里最好的大夫!跟我去出诊!还有!”她目光扫过药柜,指着最显眼位置盒子里那几根珍贵的暗红色根茎,“虫草!对!最好的虫草!我要三根!不!四根!立刻包好!”

看着伙计因为她拍出的银票而瞬间恭敬许多的态度,她又从怀里掏出那冰冷的十两银锭:“还有……上好的人参!年份要足!切片要厚!”

这是给那个冰天雪地里拖回来的男人的,那玉佩换来的钱,救命钱,她也分了他一份。

她抱着珍贵的虫草和人参,身边跟着同样穿着厚实、背了沉甸甸药箱的大夫,顶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赶。

回到那间破败的茅草屋时,她几乎是撞开了门,屋外的风雪灌入,吹得床上的弟妹一阵瑟缩。

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前,将还散发着泥土清新气息的虫草递给身后的大夫:“快!先生!快看看他们!用这个!”接着,她又毫不犹豫地将那支分量沉实、一看就价格不菲的人参举起来,“这个!给地上那个!”

大夫诧异地看了一眼地上的伤者,又看看床上两个病重的孩子,他不再多问,立刻放下药箱,开始诊脉。

温歆终于支撑不住,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她的目光在气息奄奄的弟妹和同样生死未卜的男人身上来回扫过。

累到极致,反而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只有手中沾染的泥污、血迹,还有怀里那张银票的轮廓,在提醒着她刚刚发生的、如同奇迹般的疯狂与……这悬之又悬的微弱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