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草屋狭小的空间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和一种微弱的、顽强挣扎的生命气息。
第七日清晨,一缕吝啬的晨光挤破了窗纸的孔洞,恰好落在角落那张垫了薄薄干草的破木床上。
李翊的眼皮极其沉重,像是被冰雪粘连了千百年,那微弱的光线刺入,带来一点灼痛感,意识像沉在幽深冰冷的湖底,缓慢地、挣扎着向上浮去。
我是谁?
这是哪?
第一个清晰闯进来的念头,并非这些问题本身,而是一种无边无际、纯白寂静的冰冷……以及紧随而来的、铺天盖地、足以碾碎神魂的轰鸣与窒息。
雪山,雪崩,那片吞噬一切的白色混沌。
嗡——
李翊猛地弹坐起来,动作牵扯得全身肌肉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痛苦地弯下腰,双手死死抱住头。
“呃啊……不……”
不是幻觉,那份濒死的窒息感和冰冷的重压如此真实,它们挤占了他全部的意识,让他瞬间以为自己已身处幽冥,正在承受某种酷刑。
就在他几乎要被疼痛和恐惧再次拖入黑暗时,一个声音突兀地闯了进来:
“喂!喂!别乱动!”
紧接着,一只温热的手有些粗鲁但异常用力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将他重新按倒在硬邦邦的床板上。
一个女人。
就站在床边的微光里。
头发有些凌乱地用一根木簪简单挽着,脸色泛着营养不良的蜡黄,她的眼角染着长期睡眠不足的疲惫纹路,眉头因为担忧而微蹙着。
身上是一件洗得看不出原色、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衣裤。
然而,就在这片疲惫到极致的底色上,那张脸……却有着一种洗尽铅华后也难掩的清丽,眉宇间透着一种如同山石草木般的倔强生命力。
尤其那双眼睛,虽然此刻布满血丝,却异常清澈明亮。
很美……也很累。
这是李翊混乱大脑里最直观的感受。
剧烈的头痛并未完全消退,仍在隐隐作祟,提醒着他那片记忆废墟的存在。
他想问你是谁?这是哪里?我是谁?可一张口,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像是生了锈,滞涩无比,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温歆转身从旁边那张用木板搭就的、充当桌子的土台子上,端过一个缺口豁豁的陶碗。
碗里是灰扑扑、干巴巴的一团东西,仔细看,是煮得很软的野菜夹杂着粗糙的谷糠,只能勉强称之为“粥”。
她把那碗“食物”递到李翊面前,动作有些粗率:“先把这吃了。饿了好多天了,肚子里总得有点东西垫着,药才没那么伤身。”
李翊茫然地看着递到眼前的陶碗。那股陌生的味道和他此刻混乱的状态,让他本能地感到些许抗拒和不适。更深的困惑与不安盘踞心头——我是谁?为何会在这里?这个女人又是谁?
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想发出声音询问,可又是一阵针刺般的头痛袭来,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太阳穴,喉咙里发出痛苦的闷哼,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啧,”温歆看着他苍白的脸和痛苦的表情,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麻烦精,“把这‘糠咽菜’吃了!总饿不死你!”
她的不耐里混杂着不容置疑的强势,粗暴地截断了李翊试图梳理记忆的努力,在这极致的生存压力面前,探究身份似乎成了一种奢侈的烦恼。
李翊被这份生硬的命令慑住,或者说,是生理上极度的虚弱让他无力反驳。他茫然地接过陶碗。
粗陶碗壁冰凉粗糙,碗里灰扑扑的食物毫无吸引力。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破压抑的寂静,李翊下意识地顺着声音望去。
在茅屋更深处靠近门口的地方,还有一张同样简陋的小床。
床上蜷缩着两个小小的身影,盖着缝补过多次的薄被,其中一个孩子咳得撕心裂肺,瘦小的身体在被子里弓成一团,小小的脸蛋因为高热烧得通红。
另一个稍小些的孩子似乎被吵醒,也发出难受的呜咽声。
温歆闻声,立刻丢下李翊,大步冲过去。她坐在床边,俯下身,熟练又极其轻柔地拍抚着那咳嗽孩子的背脊,声音放得低柔安抚:“小虎乖…再忍忍…吃了药就好了……咳出来就好了…”她一边低语,一边摸着小男孩滚烫的额头,眼中的疲惫被浓重的忧虑取代,却又强忍着不让孩子看到。
屋内弥漫的药味更浓了。
两张病童的小床,一个重伤失忆的男人,这个看似坚强的女人,正独自扛着整整三座压在肩头的沉重山峦。
李翊默默地端着那碗冰冷的糠咽菜,目光扫过那两个因痛苦而挣扎的小小身影,又落回床前温歆那疲惫却依然挺直的脊背上。再低头看看手中这碗粗糙得难以下咽的食物……一股无法言喻的复杂情愫,悄然取代了部分头痛的茫然。
这里不是阴冷的幽冥,却是一个更加艰难沉重的真实人间。
“……你的名字。”温歆安顿好孩子,转过头,看着沉默端着碗的李翊,突然问了一句。
李翊猛地抬头,嘴唇微张,可脑海中只有呼啸的风雪和轰鸣的崩塌声。
“……我…我是谁…”他神情痛苦而迷茫。
“罢了。”温歆打断他,似乎问名字也只是个形式,“想不起就别想。好好喝药,先把这破身子养起来再说吧。”她的目光落回那两个病童身上,声音更低了些,仿佛是对他,又像是自言自语,“想起来你是谁,再去找你的家人。”
“想不起来……就暂时在这儿住着吧。记着,别添乱。”
说完,她不再看李翊,重新俯下身,仔细去照顾咳嗽的小虎。
照的稀薄糠咽菜,他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不知道家在何处,眼前的女人疲惫又陌生,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病弱孩童。
半个月后。
茅屋里的药气淡了些,不再是那种令人喘不过气的黏稠苦涩,夹杂进了松柴燃烧的暖味和汤水的气息。
李翊盘腿坐在角落那张属于自己的、铺了层薄草的破木床上,他身上的伤在温歆不知名草药的敷弄下,疼痛已经缓解许多。
躺了足足半个月,骨头都像生了锈,力气似乎也一丝丝地流淌回来。
但他心头的烦躁却一日重过一日。
这烦躁源于那双总是布满血丝、疲惫到极点的眼睛——温歆的眼睛。
天蒙蒙亮她就背着那个破旧的药篓子出门,直到日影西斜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回来,篓子里有时是几根可怜巴巴的野菜,有时是些他不认识的草根树皮,从未丰腴过。
回来后,又马不停蹄地生火、熬药、照看那两个时不时就咳得蜷缩成一团的小虎和小丫。
她像一根被拉扯到极限的弦,沉默而坚韧地扛着一切,李翊能清楚地看到她那件破旧的粗布衫下,日渐突出的肩胛骨。
两个孩子还无法下床,偶尔清醒时,瘦得可怜的小脸对着温歆,目光里是显而易见的饥饿。
而他……一个大男人,就这么干躺着,消耗着本就少得可怜的口粮。
温歆每次端过来的食物,无论是稀薄的米粥还是苦涩的菜团,都让他如鲠在喉,她从不抱怨,但那无声的压力却沉甸甸地压在李翊心头。
一种强烈的不安和羞愧感。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就算他想不起自己是谁,也不能像个废物一样,靠着这个瘦弱女人的血汗苟且偷生!
第二天,当温歆再次端来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时,李翊猛地坐直了身体,他避开温歆递来的碗,目光落在墙角那堆孩子们玩耍时丢得到处都是的破瓦片和几节坚韧的枯藤上。
“我……想出去走走。”
温歆端着碗的手顿了一下,有些诧异地抬眼看他。
她没说话,只是审视般扫了他几眼,似乎在估量他有没有力气走出这个门,会不会死在半路。
最终,她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把粥碗放在他床头简陋的木墩子上:“哦。随你。走不动了就回来,别死外面。”
李翊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用还有些发颤的手,将那几节坚韧的树皮剥下内侧的韧皮,又挑挑拣拣选了块形状合适的薄瓦片碎片边缘磨了磨。
一个简陋粗糙到极致的弹弓雏形在他笨拙的手指间慢慢成型。
这动作仿佛做过千百遍,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记忆,可大脑却一片空白,只剩下模糊的“该这样做”的感觉。
这是大雪过后的第七天,山路依旧泥泞难行,被大雪压倒的枯枝随处可见,李翊拄着一根临时捡来的结实树枝当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屋后不远的小山坳里。
每走几步,就停下来喘口粗气,身体还是虚得厉害。
他茫然四顾。
莽莽山林一片萧瑟,野物?何其难寻!他握着那粗糙的弹弓,一时间竟不知该往何处使力,那种憋闷感又涌了上来。
就在他挫败地靠在一棵枯树上喘息时,前方一堆被暴雪压倒的枯树丛后,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山林中异常清晰。
几乎是身体条件反射般的反应,他的身体像一张骤然拉开的弓,背脊挺直,右手握着那柄丑陋的弹弓,左手极其熟练地从脚下泥泞的腐叶地里精准拈起一粒圆润坚硬的鹅卵石。
没有思考,只有身体的本能在驱动。
视野里,树丛后晃动的不规则黑影逐渐清晰——一头不算太大的半大野猪,正哼哼唧唧地用鼻子拱开积雪,翻找雪下可能存在的草根或腐食。
没有任何犹豫,拉弓、瞄准、感受风向和肌肉的细微律动,动作快如闪电,一气呵成。
“咻——!”
一声闷响。
那石子不偏不倚,如同长了眼睛,狠狠砸在了野猪两只小眼之间的眉心偏上的位置,力道大得惊人。
“嗷——呜!”野猪只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嚎,连翻腾挣扎的动作都没有,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随即如同被抽掉了骨头,沉重地砸进雪地里,四肢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李翊自己都愣住了。
他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地上那头瞬间毙命的野猪,仿佛刚才那一箭惊鸿,不是出于他的手,而是某个潜藏在他身体里的、不属于他的灵魂。
他……他做了什么?那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
精准、迅猛、致命。
巨大的震惊之后,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食物!肉!沉甸甸的食物!不再是那碗水一样稀薄的粥!
李翊半拖半拽地将那头份量不轻的野猪弄下了山坡。
当温歆拖着沉重的药篓子,带着满身霜寒和疲惫回到那个依旧破败却莫名温暖的小院前时,她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一丝奇异的、她从未在家中闻到过的、无比浓烈的肉香,正从茅屋里悠悠地飘散出来。
炉膛里的火烧得正旺,跃动的火苗将屋里映照得通红温暖。
一口缺了半边耳的破铁锅架在火上,里面浓稠的汤正在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暗红色的野猪肉块在奶白的汤水中沉沉浮浮,几根捡来的老参须子和几味驱寒的草药被丢在里面熬煮,浓郁的肉香混合着药材的苦香,充满了整个小小的空间。
锅边的木墩子上,那个失忆的男人——李翊,正笨拙却异常专注地给铁锅添着柴。跳跃的炉火将他瘦削但已见些线条的侧脸映得通红,额头上还有一层薄汗。
他似乎全副心神都系在那锅沸腾的肉汤上,连温歆进来都没察觉。
屋角的小床上,小虎和小丫不知何时都醒着,正眼巴巴地望着那口锅的方向,小嘴巴微微张着,喉咙间发出不自觉的吞咽声。
那张小脸上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但眼睛里却燃起了久违的、属于孩童对食物最本能的渴望光芒,亮晶晶的。
“…姐姐……肉……”小丫咂咂嘴,对着门口呆立的温歆嘟囔了一句。
这声音惊动了李翊。
李翊似乎有些局促,他看着一脸风霜、背着药篓子、还沾着雪沫污泥的温歆,再看看那两个病弱馋嘴的孩子,还有自己面前这锅咕嘟咕嘟冒着浓郁香气的肉汤。
一个极其自然的笑容在他自己都没意识的情况下,从那历经生死、又困顿多日的脸上缓缓绽放开来。
那笑容褪去了疏离和茫然的寒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满足和……奇异的温柔。
他拿起一个同样豁了口的陶碗,笨手笨脚地舀起满满一勺浓汤,里面浮沉着四五块分量十足的肉。
他小心翼翼地吹了吹热气,然后微微前倾身体,将碗举向温歆的方向,像是展示一件得意又郑重的礼物:
“饿了吧?”他眼神亮得灼人,“给你…还有他们…”他指了指那两个早已伸长脖子、眼巴巴望着肉碗的小娃娃,又补充了一句,“放心,放了你留下的草药。”语气里带着点邀功似的笨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