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翊张了张嘴,笨拙的解释卡在喉头:“我……我没偷没抢……这个……是山里打的……”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像个做错事急于澄清的孩子,慌乱地将汤碗往前又递了递,仿佛这碗浓汤就是他唯一的凭证,“真的……你看,锅里还有……”
温歆没有看锅。
她的视线死死锁在他的脸上,那审视的目光几乎要将他刺穿,眼前的男人,依旧是那张清俊却失了过往贵气的脸,疲惫刻在眉宇间,但那份眼神里的执拗和急于证明什么的热切,这眼神……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合时宜。
“我知道……我一直是累赘。”
“躺在床上的每一天,”李翊的声音有些干涩,却努力保持着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看你天不亮就出门,回来天都黑了……两个孩子……饿得只能喝水一样的粥……我都知道。”
“我不是故意赖在这里……白吃……白喝。”这个词语从他口中吐出,带着近乎耻辱的艰难,“我很想帮……可我……”他指了指自己的头,那里曾有过撕裂般的剧痛,如今只剩下沉重的迷茫,“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不知道能做什么……”
“现在!我找到了!” 他目光炯炯,手指重重地点向墙角那把血迹已干的简陋弹弓,“我会打猎!”
这几个字如同沉甸甸的石头落地,充满着他刚刚发现的、属于自己的力量。
“以后——我不会再拖累你了!我每天,都去打猎!我要让你,让他们俩,”
他指了指小虎和小丫,眼神如同在供奉着什么必须守护的圣物。
“每天!都有肉吃!”
“肉!姐!肉!”小虎不知是被吓到还是被强烈的愿望驱使,猛地从床上坐起,眼睛却死死盯着李翊放下的那碗汤,“喝…喝肉汤!咳咳……”
温歆仿佛被小虎的咳嗽声唤回了神智,没有再看李翊的脸,也没有回应他的誓言,她只是用袖子飞快地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沾上了些许灶膛的灰烬。
她大步走到灶前,一把抄起李翊放在木墩子上的汤碗,径直将碗递到小虎和小丫床前,“吃!没人跟你们抢!小心烫!”
锅里的浓汤还在小口小口地翻滚着,热气氤氲在狭窄的茅屋里。
小虎和小丫捧着豁口的陶碗,小口小口地啜吸着滚烫的肉汤,发出满足的叹息和轻微的咕噜声。
两张蜡黄的小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血色,眼睛里也重新燃起了光,只是这光,此刻专注地粘在碗中的肉块上。
温歆站在屋角阴影里,侧对着李翊,动作有些僵直地整理着药篓里沾着泥雪的药草。
李翊就坐在灶前的小木墩上,并没有喝汤,他只是微微偏着头,目光一瞬不瞬地追随着温歆低垂的侧影。
“……汤……还有。”温歆的声音很低,有些干涩,“你自己也喝点。”
半晌,李翊终于开口,声音同样不高,“……不饿。”
“……谢谢你。”温歆又说了三个字。
李翊的脊背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
那一直萦绕在胸口的沉闷憋屈之感,随着这三个字,像是被猛地戳开了一个小孔。
“……温……姑娘……”他终于叫出了这个称呼,却带着笨拙。
“我……还是想不起来……我是谁。”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对自身的失望和对未知的恐惧。
“脑子里…除了雪…什么都没有…一片白……”
温歆的心也跟着沉了沉,她看着眼前这个失忆的男人,那张曾经或许养尊处优、此刻却带着风霜和茫然的脸孔。
他坐在简陋的木墩上,背后是温暖的炉火,却依旧无法驱散他身上那份源自记忆深渊的孤寂寒意。
她想说“想不起就别想”,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想不起来就算了。”她最终只是低声重复了一句,“总有想起来的一天。只要……人没事就好。”
“温姑娘……”李翊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想……我想要个名字。”
温歆愣住了。
“我记不起以前的名字了……但我现在在这里……和你们在一起……我不想一直只是一个‘他’,一个‘喂’……我想有个名字。”
他看着温歆,眼神里没有命令,没有委屈,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虔诚的期待,等待着眼前这个将他从风雪和死亡边缘拖回来、给了他这方寸之地苟延残喘的女人,给他一个全新的、属于此刻此地的身份和意义。
温歆避开他过于灼热的目光,看向墙角那个曾经用来拖拽他的、如今随意丢弃在地的粗砺皮绳环,又看向他那因为刚才拉弹弓用力而指节泛红、依旧有力的手……
石头。
一个坚硬、沉默、却可以依靠的东西。也像这个乱糟糟世界里,一块可以暂时落脚、不至于彻底淹没的基石。
“石头……”这两个字几乎是呢喃着从温歆口中滑出,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
“石头?”他重复了一遍,他的眼神从最初的惊讶,迅速转化为一种奇异的满足,甚至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个显而易见的弧度,“温石头?”
“……不。”温歆被这过于亲近的姓氏称呼弄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立刻反驳,“就叫磊吧。”她顿了一下,似乎在给自己找理由,“火旁三石……硬气点。‘温磊’。”
“温…磊……”李翊缓缓地、清晰地将这两个音节念出来。
不是‘温石头’,是更郑重、更完整的“温磊”。脸上的笑意像是被阳光融化开的冰水,越来越大,甚至显露出一丝憨傻的满足。
“好!温磊!”他重重地点了下头,像是给自己盖章确认,“这名字,很好听!”
他显然没有错过“火旁三石”的解释,这让他觉得自己的名字仿佛沾染了这个家的烟火气。
他开心得几乎要从木墩子上站起来,但还是按捺住,转过头,亮晶晶的眼睛带着纯粹的善意和亲近,望向还捧着空碗、嘴巴油乎乎的小虎和小丫,语气轻快又带着点邀功似的期待,完全没有第一次对话的生涩:
“小虎,小丫!”他叫得很顺口,仿佛早已这般称呼许久,“你们叫我哥哥,好不好?”
小虎刚舔干净碗底最后一滴油星,闻言茫然地抬起头,黑葡萄似的眼睛眨巴着看向这个给他们肉吃的陌生男人。
小丫也呆呆地看过来。
李翊脸上那灿烂的笑容有点僵住,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小小的尴尬和失落,像只等待抚摸却落了空的大狗。
温歆看着这一幕,方才心中那点不自在和莫名的复杂思绪,忽然被这笨拙又真实的暖意搅散了些。
她看着李翊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失望,心头微软,转向两个懵懂的孩子,声音比平时轻柔了些:
“愣着干嘛?”她用眼神示意李翊,“以后他就叫‘石头哥哥’。叫‘石头哥哥’,知道吗?”
有了姐姐的发话,小虎终于反应过来,小脸上绽开一个单纯的、带着点油光的笑容,冲着李翊脆生生地喊道:“石头哥哥!”小丫也怯怯地、细声细气地跟着学舌:“石头…锅锅……”
李翊——现在他是温磊了——他用力地、重重地“嗯!”了一声回应着,眼神里的光芒亮得惊人。
他不再只是一个没有名字、失去过去的累赘,他是温磊,是每天要出去打猎、让温姑娘和小虎小丫有肉吃的温磊,是孩子们口中的“石头哥哥”。
这间被苦难和草药味浸透的破败茅屋,在弥漫的肉香和跳跃的火光中,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名字和称呼,第一次,有了一种近乎安定的归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