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日子像山涧里的水流,缓慢又平静地淌过了一个季节又一个季节。

温磊——这个名字如同被溪水洗去了棱角的卵石,日复一日地磨砺,早已深深嵌入李翊骨血。

每当山风穿过院外那片稀疏的竹林,发出簌簌轻响,或是在灶膛前听见温歆轻轻唤一声“吃饭了”,那三个音节总能唤起心尖最踏实的一缕暖意。

他像是天生就该扎在这片穷山瘠土里的种子,得了点阳光雨露,便蓬蓬勃勃地舒展开枝叶。

晨光熹微,雾气还缠在半山腰,温歆挽了只旧竹篮,里头放着几味常用药草的图样和一把小锄,准备进山更深些寻几株稀罕的。

刚推开吱呀作响的柴扉,院里那个身影已候着了。

温磊穿着温歆改过的粗布短褐,袖口裤脚挽起,露出虽清瘦却明显结实不少的肌肉线条。

肩上稳稳扛着一捆新劈的柴禾,背上斜挎着那把如今已用得油光水滑、成为他专属标记的简陋弹弓。

“走吧?”李翊咧嘴一笑,露出的牙齿在晨光下显得洁白,不等温歆点头,他已率先迈开步子。

腿脚利落,走得又稳又快,像头适应了山林的矫健小豹。

温歆跟在后头,目光掠过他挺拔而充满活力的背影,刚绕过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便碰见了隔壁的张大婶,正端着簸箕扬米糠。

她停下动作,浑浊的老眼好奇地上下打量着这个跟在温歆身边、肩扛柴禾精神抖擞的后生。

张大婶嗓门敞亮:“歆丫头,这俊俏后生天天跟着你进山,真是你表哥啊?从前也没听说你家有这么一门亲?”

温歆面不改色,脚步没停,声音平平稳稳,“是啊,张婶。是我远房的表哥。老家遭了灾,过来投奔些日子。” 她的语气自然随意,仿佛已说过千百遍。

温磊听见议论,步伐没慢,却转过头,冲着张大婶露出了一个明朗又带着点青年独有腼腆的笑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他眼神坦荡干净,没有丝毫局促闪躲。这笑容让张大婶嘴里剩余的疑问都咽了下去,只剩啧啧两声:“瞧着是个能干力气大的小伙子!”看着两人一前一后渐渐远去的背影,低声嘟囔,“温家丫头……可算是有了个帮衬……”

山路蜿蜒而上,草木葱茏。

温磊的脚步踩在腐叶断枝上,发出细碎的轻响,他走在温歆前头半个身位,手里不知何时捡了根长树枝,看似随意地挥动,却总能精准地拨开横生的荆棘枝杈,将带刺的藤蔓轻松挑到一边,为后头的温歆扫清障碍。

“这边的岔路草深,踩着边上走。”他头也不回地提醒,他熟悉得如同生在此处。哪片背阴坡蕨菜长得密,哪处崖缝里藏着石斛,甚至哪棵枯树桩上隔夜会有野兔探头……他都一清二楚。

温歆偶尔停下辨认草药,李翊便静静候在一旁,警觉的目光扫视着四周,有时温歆攀上陡些的土坡,动作稍显凝滞,他便立刻伸出手臂,结实有力的小臂在温歆借力攀援时稳稳托一下她的肘弯。

那力道恰到好处,不多一分亲密,不少一分支撑,快而快地撤开,继续扮演开路斥候的角色,只留下一瞬间肌肤相触处微热的余温。

日头升高,当温歆的药篮里装了些还算满意的收获时,温磊肩头的柴捆依旧稳当,而他背后的弹弓,却已悄然换成了分量十足的猎物——一只肥硕的山鸡,两只野兔。

他用山藤简单束了它们的脚爪,挂在腰侧,随他步伐轻晃。

回到那座低矮、却越来越有“家”的气息的茅草屋外,还没走近,便听得院里一声嘹亮的叫喊冲破宁静。

“石头哥哥回来啦!”

小虎像颗活力十足的小炮弹,旋风般地冲出院门,一张小脸早已养得红扑扑,圆溜溜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后面紧跟着咯咯笑、跑得还不太稳的小丫,手里高高举着一个用狗尾巴草编的、歪歪扭扭的小兔子。

“哥!看我的小兔!”小丫奶声奶气地喊着,献宝似的把草兔子递过来。

温磊大步上前,放下肩上的柴捆,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弯下高大的身躯,带着近乎宠溺的温暖。他伸出粗糙的大手,先是稳稳地扶住了差点冲过头的小丫,然后轻轻接过那只丑萌的草兔子,珍而重之地托在手心仔细看。

“哇!小丫真厉害!编得比真兔子还好看!”他毫不吝啬地夸赞,声音低沉愉悦,笑得眼角都起了褶子。

那夸张的真心实意,逗得小丫咯咯直笑,更开心地指着他的“战利品”。

“鸡!兔兔!石锅锅今天打了这么多!”

温磊直起身,大手顺势轻轻揉了揉小虎毛茸茸的脑袋,“今天给小虎加个鸡腿,好不好?”说着利落地解下腰间的猎物,又弯腰把那只最肥的山鸡单独拎出来。

“姐姐!石头哥哥说要给我鸡腿!”小虎兴奋地转头朝院门口的温歆喊着。

温歆站在柴扉边,看着院内那三大一小被暖阳融在一起的剪影。温磊高大的身躯小心地矮下来,耐心听着小丫絮絮叨叨展示草兔子;小虎围着他的腿蹦跳着。

男人清俊的侧脸上沾了点灶灰,或许是劈柴时蹭的,可他朗朗的笑声和眼睛里不加掩饰的纯粹愉悦,让他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

她脸上依旧带着习惯性的清浅疲惫,但眉宇间紧紧拧着的那股倔强、担忧和防备的硬壳,不知何时已悄然消散了大半。

当她弯下腰去提那些柴禾,打算搬回灶旁时,一只手却比她更快地伸了过来。

“我来。”温磊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清朗的笑意,他已轻松地提起那捆对她来说沉甸甸的柴火,另一只手还稳稳地抱着小丫那只被夸得无比重要的草兔子。

李翊喜欢这里,不需要恢复记忆,不需要滔天的权柄。

有山可爬,有猎可打,有力气使出来有回响,有烟火可嗅,有小小的、依赖的童音脆生生喊着“石头哥哥”——这方寸之地与眼前的人,仿佛就是他混沌人生里,唯一清晰的、踏踏实实的锚点,安放着身体里奔腾不息的力量和无拘的魂灵。

另一边。

金顶朱甍的深宫之内,那股沉郁的伽楠御香似乎再也压不住空气里弥漫开的哀绝之气。

沉重的殿门在“吱嘎”声响中,被两名身着素服的亲军统领推开,一股夹杂着血腥气、未褪尽的寒意,随着他们沉重盔甲的摩擦声,悄然渗入暖阁之内。

贺进——这位曾经最受李翊信任的老副将,此刻形容枯槁,须发粘结成缕,布满血丝的眼浑浊不堪,仿佛瞬间老去了二十岁。

他一步一颤,每一步都似踩在刀尖上,身后还跟着几名同样狼狈不堪、脸上凝固着巨大悲恸与绝望的亲卫。

“回……回禀陛下……”贺进“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之上,额头紧紧贴着地面,肩胛耸动,发出极力压抑却依然呜咽扭曲的泣声,“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他……”

他再也说不下去,浑身剧烈地颤抖,泪水混着脸上的泥污冰碴,砸落在殿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渍。

端坐于紫檀御榻之上,刚端起一杯热参汤的皇帝,动作骤然凝固。

皇帝的手指无意识地颤抖了一下,“哐啷”一声脆响!描金龙凤的御制盖碗跌落在地,温热的药汁泼溅开来,洒在他明黄色的龙袍下摆,洇开一片深色污痕,如同干涸的血迹。

价值千金的瓷器粉身碎骨,四散的碎屑在殿内明亮的光线下闪动着刺眼而诡异的光芒。

“说……清楚。”皇帝的声音低沉得可怕。

一旁侍立的首席太医苏柏立刻察觉不对,低呼一声“陛下!”急忙上前一步扶住皇帝微晃的手臂,触手处,那龙袍下的手臂肌肉紧绷如铁,且在剧烈地、不可遏制地微微颤抖。

贺进抬头,布满血污和泪痕的脸上是老泪纵横,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哀绝与愤恨:“祁连山!大雪崩!殿下……殿下是为了护着兄弟们最后突围……”他泣不成声,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染着血泪,“臣……眼睁睁看着……殿下刚把最后的弟兄送出一线天豁口……转身断后……再转身……山……山壁上的万钧冰雪……整座山……就那么轰然塌下……”

“……将殿下……活……活埋了啊!陛下——!”

“翊儿……”皇帝嘴唇翕动,极轻地吐出两个字。

下一刻,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如同被狂风吹倒的参天巨木,眼前所有富丽堂皇的景象骤然变得扭曲、黑暗、旋转。

“陛下!” “父皇!”

惊惧的呼喊声同时响起。

太医苏柏反应极快,急忙全力撑住皇帝几乎瘫软倒下的身体,御座旁侍立的大皇子李琮也是瞬间色变,一个箭步冲上前,牢牢扶住了皇帝的另一边手臂,声音焦急万分,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和关切:“父皇!父皇龙体为重!保重啊!”

李琮的手臂看似用力搀扶,他低垂的眼睑下,飞快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如同饿狼嗅到血腥味般的兴奋和急切。

皇帝在李琮和苏太医的支撑下,勉强没有倒下,只是剧烈的眩晕让他闭紧了双眼,脸色瞬间褪尽所有血色,他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有巨大的石头沉沉坠在心头,压迫得他透不过一丝气。

“……在……在哪……”皇帝闭着眼,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朕的……朕的儿子……在……哪?”

贺进重重叩头,额前的金砖甚至染上了点点猩红,那是他自己撞裂的伤口流出的血。“陛下!雪深数十丈!弟兄们……弟兄们发了疯地想挖……可整座山都塌了!根本……根本找不到路啊陛下!臣……臣无能!连殿下的……一件……一件遗物都没能带回来啊!除了……除了贺进这一条卑贱的命!臣该死……有负圣恩啊!”他泣不成声,最后只余下绝望到极致的呜呜悲鸣。

这“尸骨无存”四个字,彻底浇熄了皇帝心头最后一点虚幻的期盼,那只支撑着他半边身体的龙爪,死死反抓住李琮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亲儿子的肉里,泄露着此刻支撑这位帝王身躯的,唯有滔天无匹的悲恸和怨愤。

李琮仿佛感受不到那剧痛,脸上写满了担忧与哀痛,“父皇节哀!保重龙体为上!儿臣……儿臣心如刀绞……”他适时地哽咽了一下,眼圈红得恰到好处,“五弟他……为国捐躯,壮志未酬……儿臣……儿臣只恨不能以身代之!”

殿内一时死寂,唯有贺进痛苦的呜咽在回荡。

一连数日,皇帝的寝宫都笼罩在浓得化不开的哀伤里,大皇子李琮几乎寸步不离,他屏退了其他皇子近侍,亲自守候在御榻旁。

明黄的锦被下,皇帝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须发凌乱,面色灰败,紧闭的眼皮下眼窝深陷,整个人弥漫着一种行将就木的衰颓气息。

“父皇,该进药了。”李琮的声音放得异常轻柔,带着无微不至的恭敬,他小心翼翼地捧起玉碗,里面是冒着热气的浓黑汤药。他亲自试了试温度,又轻轻吹了吹,这才将一匙药汁恭敬地递到皇帝唇边。

动作无可挑剔,尽显人子孝道。

皇帝微微睁开浑浊的双眼,眼神空茫地看着床顶雕刻的盘龙金凤,药勺抵在唇边,却并未张口。

李琮并未催促,只是保持着这个体贴的动作,脸上忧色更甚,叹息道:“父皇几日水米不进,龙体如何撑得住?五弟英灵在上,也不忍见父皇如此伤恸,损及自身啊……”

皇帝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浑浊的目光迟缓地落在大儿子那写满了“至孝至忧”的脸上。

李琮像是被这目光鼓励,放下药匙,语气更加低沉恳切,字字句句都敲在关键之处:“五弟壮志未酬,突遭此横祸,举国上下无不哀悼泣血!然国朝一日不可无储,天下臣民之心亦需有所依归啊!如今太子大位空悬,宫外已……已隐隐有不安议论,恐生波折,非社稷之福……”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仿佛说出这番话需要莫大勇气和决心,目光坚定地迎着皇帝审视的眼:“父皇!儿臣身为皇长子,虽才德远不及五弟万一……但值此国难伤痛之际,愿尽犬马之劳,为父皇分忧,为江山永固,谨遵父皇教诲,暂摄东宫监国诸事,安定人心,平稳朝局!万望父皇……为天下计,保重龙体!”他俯下身,额头重重地磕在床沿下的踏板上。

言辞情真意切,姿态恭顺至极,将“为国分忧”、“稳定朝纲”的大义,完美地包裹在“请命暂摄东宫”这一核心诉求之中。

皇帝定定地看着跪在床榻之下、姿态谦恭得近乎卑微的长子,那浑浊失焦的眼瞳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其缓慢地凝聚、凝结。

没有想象中的震怒,没有失望,甚至没有一丝波澜。那是一种被更深沉哀痛浸泡过后,洞悉一切的……冰冷死寂。

皇帝灰败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

“东宫……空着。”

“朕……还没死。”

“这储位……”

“……让它悬着!”

李琮身体猛地一僵,他那张在烛火阴影里、看似悲痛欲绝的脸上,极力维持的表情像裂开的冰面,一丝猝不及防的、难以置信的、被巨大失落和愤恨扭曲的愕然与阴鸷,在他眼中瞬间划过。

他死死控制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质问,伏在踏脚上的手,指甲用力掐进紫檀木的硬木之中,几乎要折断。

寝宫内再次陷入可怕的死寂。只有苏太医在旁边,大气不敢喘,垂着头,额角全是冷汗。

良久,皇帝疲惫至极地闭上眼,仿佛耗尽最后一丝心力,只将枯槁无力的手无力地挥了挥。

李琮在踏脚前维持着叩拜的姿势许久。没有人看到,他眼底最后一丝侥幸的微光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冰冷恨意。

东宫悬着?

好啊!

那就让它……永远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