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秋日的山风已经带着清冽的寒意,吹过院角那几株倔强的野菊,摇晃着几点倔强的金黄。

温歆正蹲在院子泥地的土灶旁,用一把豁了口的柴刀利落地收拾着几只刚处理好的雉鸡。

就在刀锋剁向一截鸡脖骨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隔壁村的周大婶扭着壮实的身子进来了,脸盘红扑扑的,带着山里人特有的爽朗和一点藏不住的喜气。

她人未到,声先至:“歆丫头!忙活着呢?”

温歆抬头,看清来人,手上动作没停,脸上习惯性地扯开一个应付的浅笑:“周婶来了?屋里坐?外头灶灰大。”

她的声音带着点劳作后的低哑,没什么热情,只是客套。

“不坐了不坐了!”周大婶一摆手,眼睛却黏在温歆清瘦却难掩清丽的面容上,笑得愈发殷勤,“婶儿啊,是给你送喜讯来的!”她几步凑到灶边,避开温歆手里的柴刀和鸡血水,“就是村东头柳木匠家那个老二!张勇!人你也见过的,壮实,肯干!年初刚把他爹传下来的手艺铺子盘到了镇上,买卖好着呢!”

温歆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手中的柴刀“噌”地一下狠狠剁进案板上的树枝段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没应声,只是又拿起一只鸡,继续低头忙活。

周大婶丝毫不觉气氛有异,自顾自地滔滔不绝:“张勇他娘托我好几回啦!说歆丫头能干、心善,性子稳,模样又好,是他们家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媳妇!张勇那后生也是个实诚的,拍着胸脯说了,只要你点头过门,你带着的两个弟弟妹妹,他当亲生的养!保管不让他们受委屈!这……” 她凑得更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过来人的推心置腹,“婶儿跟你说啊,错过这村真没这店了!一个女人家拉扯两个小娃,再能干,又能熬到几时?你这年纪了……”

院墙根下,温磊正蹲在那里,手里攥着一把薄薄的木片和一把同样豁了口的小刻刀——那是他用打猎换的几块铜板跟货郎换的,说想给小丫削个小木鸭子玩。

周大婶的声音不大不小,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劈头盖脸砸进他耳朵里。柳木匠家的张勇?镇上铺子?实诚?肯替你养孩子?

温磊刻刀的手顿住。那块刚有点鸭子雏形的木片,被他无意识的力道死死捏在掌心,心底深处那股熟悉又陌生的滞涩感再次翻涌上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那是一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东西要被别人抢走的滔天恐慌。

他无法解释这种陌生的情绪为何如此狂暴地冲击着他,也不知道这东西具体是什么,只知道每一次听到“嫁人”、“镇上”、“好亲事”这些字眼,这种搅碎五脏六腑的感觉就会立刻冒出来,尖锐到他无法忽视。

他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温歆,阳光照在他脸上,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阴影。

温歆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沾着水的手在粗布围裙上擦了擦,终于抬起了头。

她没有看周大婶那热切期待的脸,目光反而越过她,落向屋内糊着旧麻纸的小小窗口。

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简陋的床板上,小虎正趴着费劲地描大字,而小丫坐在床边,抱着温磊给她用草编的歪扭小兔子,咿咿呀呀地对着兔子说话。

窗纸的光影打在他们专注的小脸上,显得异常安静。

温歆看着那模糊的光影,眼神里沉淀着周大婶看不懂的、厚重的温柔和无法撼动的坚定。

她转回头,对着周大婶,声音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听不出半点波澜:

“周婶费心了。”她扯了扯嘴角,“张家的亲事,替我谢过张婆婆和张家大哥好意,只是我不能应。”

“怎么……”周大婶急了,嘴皮子翻得更快,“歆丫头你可别犯傻!婶儿是过来人!女孩子……”

“不是犯傻,”温歆打断她,“小虎和小丫,是爹娘最后托付给我的。他们年纪太小,离不了人。”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大婶,坦荡而固执,“别说张家大哥人不差,就算是镇上的富户官老爷,我也不嫁。这辈子,我就守着他们俩过了。嫁人?”

“耽误?我认了。”

周大婶张着嘴,剩下的话全被堵了回去,半晌,只得恨铁不成钢地一拍大腿:“唉!你这丫头……犟驴子!以后吃苦头可别后悔!” 说完,跺了跺脚,一扭身,风风火火地走了,院门被她带得重重一响。

院子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灶膛里未烬的柴火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以及风穿过篱笆墙的呜呜咽咽。

温歆仿佛耗尽了力气,站在原地,垂着眼睑,盯着泥地上散落的几根细小的鸡绒毛,眼神放空,肩头的线条绷得死紧,像是在对抗着什么看不见的重压。

就在这时,一道高大的影子笼罩下来。

温磊不知何时放下了手中的木片和小刀,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她身后。距离很近,温歆几乎能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混合着青草、冷风和阳光的温热气息,还有一丝压抑到极致的躁动情绪。

他看着温歆僵直的背影,那滞涩得几乎要爆炸的心口,迫使着他必须开口。

他必须把那些翻腾的、让他喘不过气的陌生情绪,找到一个出口,否则他会被自己憋疯。

“阿歆!”温磊开口,声音又低又急,带着一种他强自压抑的急促喘息,像是在奔跑后控制不住的气息。

“你……你刚才说……要守着他们,不嫁人……”

“那……”

“为什么不能嫁给我?!”

这句话脱口而出后,温磊整个人都是一震,仿佛连他自己都被这句未经任何修饰、赤裸裸抛出的话语震住了。

他顾不上看温歆瞬间失神的表情,几乎是凭借着那一口气吼出心声后的冲动,一步更近地逼上前,高大的身躯几乎要将温歆笼罩。

“我……我能帮你!”

他用那双骨节分明、在山上拉弓砍柴像有使不完力气的手,笨拙却又急切地指向屋内那两个懵懂的小小身影。

“小虎和小丫!我跟你一起照顾!”

“有我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着他们!”

“这样……这样也不行吗?”

风似乎在这一刻都静止了。温歆手中那把沾着湿气和血腥的柴刀,再也握不住,“哐当”一声跌落在地,溅起几点混着血水的泥星子。

温歆猛地后退一步,脚下踩到那湿冷的雉鸡,差点滑倒,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她看着温磊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那英俊的轮廓即使在粗布陋衣下也难掩其脱俗,还有那股自相遇起就挥之不去的、与这破落山野格格不入的清贵气息……

“你……”温歆的声音干涩嘶哑得厉害,她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

“这眉眼,这身板,这举手投足……哪里有一点像是该屈就在这穷山沟里打猎劈柴的粗汉?温…石头?这名字都是我胡乱给你安上的!” 她自嘲般冷笑一声,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冰凉与清醒,“你身上那种气度……是泥土里滚几圈都盖不住的!”

李翊脸上的血色在她一句句逼问下急速褪去,那灼热的光芒开始被愕然和狼狈覆盖,他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粗糙的、布满新旧伤口和老茧的手掌,再看那沾满泥点的裤腿……可内心深处那点不忿在翻涌。

温歆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你失忆了,忘了过往。可你能保证,那忘掉的地方,没有一座高门深院?门当户对的世家贵女?从小定亲的表妹?甚至……娶进门的正室夫人?说不定家里头,早就有温香软玉等着你回去呢!”

“你现在头脑发热……在山里待昏了头,什么话都敢说!等你真想起自己是谁……你会知道自己说了多荒唐的话!到那时,别说娶亲,只怕记得这小山村还有我温歆这个人,都算念旧情了!”

温磊高大的身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个反驳的音节。

她说得对。

一片空白的大脑。

那身格格不入的气质。

对山林本能的熟悉和高超身手……

这些蛛丝马迹,无一不在昭示着,他“温磊”这个身份,多么像个一戳就破的幻梦。

万一……真的有那些她所说的高墙深院,妻室尊荣?

那他此刻的誓言算什么?一场不负责任的、终将崩塌的闹剧?他紧握的拳头无力地松开,指尖微微颤抖着垂下,原本因激动而明亮的双眼,瞬间黯淡下去,蒙上一层浓得化不开的迷茫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许久,李翊才慢慢地抬起头,看向温歆。

“……我不知道。”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家里有没有……有没有你说的那些。”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自己依旧一片混沌的脑袋,眼神空洞,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坦白:

“这里,是空的,但在这个世上,我现在唯一认识的……只有你,阿歆姑娘!”

他用力地,重重地吐出这句话,像是在确认自己存在的根基。

温歆被他眼中那种不顾一切的偏执惊得心头发颤,下意识想再次避开。

“还有他们!”温磊猛地又指向那扇破旧的窗户,里面两个趴着窗缝好奇张望的小脸吓得倏地缩了回去,“小虎和小丫!还有这座山头,这间茅草屋子!温歆!”他第一次叫出了她的全名。

“如果我恢复了记忆……发现……没有她们,没有那个温香软玉……”

“你可愿……可愿嫁给我?”

他……他竟敢如此直白!

嫁给他?

温歆别开脸,耳根烫得像着了火,身体都绷成了硬弓。

“说这些干什么!”她语气急促,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和生硬的拒绝,“等你……等你真的想起来再说吧!”她几乎是吼了出来,只想立刻结束这场让她心慌意乱、无所适从的对话。

这模棱两可、充满未知的“到时候再说”,却瞬间照亮了温磊被绝望和迷茫笼罩的心田。

“好!”

他毫不犹豫地大声应道。

“我一定会努力想起来的!阿歆!你等我!”

“我什么都不要想!只想这一件事!”温磊的脸上重新焕发出逼人的神采。

“等我真的想起来了,弄清楚了!”

“我就去拼命挣钱!”

“把这草房推了,盖间大的!”

“盖青砖的!亮堂的!”

“给你,给小虎小丫!”

“我就……”

温磊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眼神里燃烧着要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捧到眼前这个终于给了他一丝微茫希望的女子面前的熊熊烈火。

“就八抬大轿……”

院里的风不知何时停了,温歆僵立在原地,彻底动弹不得,她脑中一片混乱的嗡鸣,方才所有冷静的壁垒和现实的考量,此刻似乎都被那双燃烧着骇人决心和纯粹承诺的眼眸,烧得灰飞烟灭。

阳光正好斜斜地打下来,将“温磊”那双写满“一定、努力、等我”的明亮眼眸,映照得如同最璀璨的山间琥珀,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凝固在她眼中不知所措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