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的冬夜来得格外肃杀,凛冽的朔风卷着细碎的雪沫,皇帝的寝殿内,暖炉烧得极旺,却驱不散那股浸透骨髓的疲惫寒意。
李琮侍立榻旁,小心翼翼地扶着皇帝略显枯瘦的脊背。
皇帝脸色灰败,浑浊的眼神空洞地落在明黄锦被上繁复的龙纹刺绣,手边那份字字泣血的战报仿佛还带着祁连山脉的冰寒。
他刚看完贺进用血与泪书写的奏疏,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在心上反复割锯。“……尸骨无存”的字句在眼前不断放大。
“父皇……节哀……”李琮的声音低沉悲切,恰到好处地掩盖着眼底深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与焦灼并存的光。
他轻轻抚着皇帝的背脊,“龙体要紧……五弟……五弟在天有灵……”
话音未落,外间陡然传来一阵急促压抑的脚步声,绝非当值宦官该有的步调。
紧接着是殿门处极其短暂、轻微的撕扯摩擦之声,随即,一道黑影,快得如同暗夜中滑行的鬼魅,“唰”地一下无声滑跪在厚重的帷幕阴影边缘,动作干净利落,带着森然冷冽的气息,殿内浓重的药气和熏香似乎都为之一滞。
来人正是天枢营统领之一,负责京畿暗探的卫七,以沉默和高效闻名。
他单膝跪地,深深地垂着头颅,呼吸平稳得几乎没有起伏,唯有双手高举过头,捧着一件物事。
那物事被一层特制的油布严密包裹,外面又裹了一层防水的黑缎,在昏黄摇曳的宫灯下,安静地躺在卫七掌心。
殿内死寂无声,所有宫人早已被李琮屏退在外。
皇帝微阖的眼皮骤然掀开,那浑浊无光的眼珠瞬间凝聚,死死钉在那裹得密不透风的油布包裹上。
连李琮抚拍的手都僵住了,他脸上的悲痛瞬间凝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探询在眼底飞快闪过,随即又被更深沉的担忧覆盖:“放肆!何事惊扰圣……”
“呈……上来。” 皇帝的声音生生截断了李琮的质问,那目光没有离开油布包裹分毫。
卫七身形未动,依旧保持着那个诡异的滑跪姿势,捧着包裹的双手却极其稳定地向前移动了尺余,恰好停在皇帝榻前触手可及之处。
当那纸张被皇帝颤抖的手猛然铺展开的刹那——
皇帝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抡中,猛地向后倒撞向紫檀御榻靠背,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陛下!”李琮骇然失色,急忙伸手搀扶。
皇帝却像完全感觉不到身后的硬物,他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抓着那张纸,几乎要将它揉碎,目光如同带着钩子,死死攫住纸上的人像。
那是一个在昏黄灯下都掩不住其锋芒的身影,线条勾勒出分明的眉骨、高挺的鼻梁、深刻却带着一丝落拓的下颌轮廓……
正是他的太子李翊,一笔一画,虽技法粗陋,但那熟悉的容颜、眉宇间那份沉潜内敛、睥睨天下却被强行压制在落拓之下的贵气神髓……除了李翊,普天之下,还有谁?
画像旁边,用笨拙生涩的笔迹写着几行字:
“此男子失记往昔。若有识者知其姓名来历,报于落霞村温家温歆处。必有酬谢。”
“落……霞……村……”皇帝干裂的嘴唇翕动着。
他紧紧攥着那画像,骨节发出可怕的嘎吱声,仿佛要将纸中之人活生生抠出来。
“翊儿……没死……没死!!!”他猛地推开李琮搀扶的手,枯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硬撑着从御榻上挣扎着、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父皇!”李琮的声音带上了真切的惊慌,上前想再次搀扶,“保重龙体!此画……此画来历不明,或有蹊跷……”
“闭嘴!”皇帝猛地转过头,目光死死钉在李琮脸上,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洞悉一切的冰冷警告。
“卫七!”皇帝的声音如同破锣,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压。
“在!”阴影中的卫七如同磐石,纹丝不动。
“这画……何处得来?”皇帝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回陛下,卑职奉命在西北三郡搜寻殿下踪迹。三日前,于平阳府城西市集告示栏下,拾得此物。经查,确系当地画匠手笔,寻人告示张贴已逾月余,询问者寥寥。”
“落霞村……在何处?”皇帝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变形。
“祁连山脉东南支脉深处,隶属平阳府治下,乃一籍籍无名之穷僻山村,距殿下遇险之雪谷……约十余里。”卫七精准地报出位置。
“十里……十里……”皇帝喃喃着,眼中血光更盛!是谁?是谁将他困在那种地方?是敌国细作?是朝中逆贼?还是……他不敢深想。
“父皇!五弟既在,儿臣愿亲率兵马,即刻前往迎回!”李琮猛地跪倒,声音带着急切和不容置疑的“关切”,“五弟流落乡野,恐遭奸人……”
“不!”皇帝厉声打断,“不能……不能大张旗鼓!”
他猛地转向阴影中的卫七。
“卫七!朕命你!”
“即刻点齐天枢营精锐暗卫三十人!要最顶尖的好手!”
“换上便装!潜行!”
“星夜兼程!奔赴落霞村!”
“找到翊儿!朕的太子!”
“活要见人!死……”皇帝的声音骤然哽住,“……也要给朕把尸首带回来!一根头发丝都不能少!”
“若遇阻拦……”
“无论何人!格杀勿论!”
“卑职领旨!”卫七的头颅垂得更低,阴影中,他身形微动,如同融入黑暗的墨迹,无声无息地退出了寝殿,只留下那被撕开的油布包裹散落在地。
殿内,只剩下皇帝粗重的喘息,和李琮跪在冰冷金砖上、李琮低垂的脸上,那副沉痛关切的面具下,一丝阴鸷悄然爬上眼底。
腊月里的风刀子似的刮过山脊,卷着细碎的雪沫,将温家那间低矮的茅草屋衬得愈发孤零萧索。
温歆正坐在灶膛前的小木墩上,借着炉火微弱的光,缝补着小丫磨破的棉袄袖口。
三个月了。
那张被她亲手张贴出去的画像,杳无音信。她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落,只是每日看着温磊——不,是李翊——带着小虎小丫读书习字,看着他劈柴担水时那挺拔又充满生机的背影,看着他偶尔望向自己时,眼底那份越来越沉、越来越清晰的执拗光芒……那股隐秘的恐慌便在心底无声疯长。
“笃笃笃。”
三声极有分寸、不轻不重的叩门声,突兀地打破了灶房里压抑的寂静。
这个时辰……这个天气……谁会来?
她强压下狂跳的心脏,起身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柴扉。
门外站着三个男人。
为首一人身形颀长,穿着半旧的靛蓝棉袍,外面罩着挡风的羊皮坎肩,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得如同古井深潭,他身后两人稍矮壮些,同样穿着厚实的粗布棉衣,像寻常赶路的脚夫,但那份沉默挺立、纹丝不动的姿态,却透着一股与这穷山僻壤格格不入的、刀锋般的精悍气息。
寒风卷着雪沫扑进来,温歆打了个寒颤,警惕地看着他们:“你们……找谁?”
为首那人目光在温歆脸上飞快地扫过,带着一种精准的审视,随即微微颔首,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克制、甚至带着点刻意模仿乡野人拘谨的笑容,“叨扰了。请问,此处可是落霞村温家温歆姑娘的住处?”
“……是我。你们是?”
“哦,”那人似乎松了口气,笑容依旧僵硬,却努力显得温和,“我们是过路的行商,在平阳府城里,偶然看到了姑娘张贴的寻人画像。”他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侧身,让开些许,目光却如同无形的探针,不动声色地扫过温歆身后简陋的屋舍和陈设,“画像上的那位公子……我们看着,像是我们东家府上……走失的一位贵人。”
“贵人?”
“是。”为首那人点头,语气加重了几分,“是我们李府嫡出的世子爷!走失快一年了!府上老爷急得病了好几场!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奉了死命出来寻找,天南海北,总算……老天开眼,在这山旮旯里得了姑娘的消息!”他说得情真意切,眼眶甚至微微泛红,将一个忠心耿耿、历经艰辛终于寻到主子的仆从形象演得入木三分。
李府……世子爷……果然!那点微薄的、自欺欺人的幻想彻底破灭。她看着眼前这三个“行商”,他们身上那股刻意收敛却依旧凛冽的气息,那双双沉静如渊、带着审视与评估的眼睛……绝非寻常仆役。
告别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了。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她侧身让开门口,声音低哑:“几位大哥……先进来坐吧,外头风雪大。”她转身走向灶台,动作有些僵硬地拿起那个豁了口的陶壶,“家里……没什么好茶,只有些粗叶子,暖暖身子。”
三个男人交换了一个极其短暂的眼神,为首者微微颔首,三人鱼贯而入。
他们并未立刻坐下,而是极其自然地、如同训练有素般,目光迅速而无声地扫过屋内每一个角落——简陋的土炕、破旧的桌椅、墙角堆放的柴禾、灶台上冒着热气的瓦罐……最后,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那张铺着破旧草席、却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的土炕上。
那里,叠放着两件明显属于成年男子的、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裤。
就在这时,院门被推开了。
“阿歆!看我今天猎到什么好东西!”一个清朗带着笑意的声音穿透风雪,充满了归家的喜悦和迫不及待的分享欲,“一只傻狍子!肥得很!晚上给小虎小丫炖……”
李翊——温磊——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肩上扛着一头沉甸甸的狍子,手里还拎着两只扑棱着翅膀的野山鸡。
他脸上带着山野间奔跑后的红润和满足的笑意,额角还沾着几点晶莹的雪沫,整个人如同冬日里最鲜活的一抹亮色。
然而,他脸上的笑容在踏入屋门、看清屋内多出的三个陌生男人的瞬间,灿烂的笑意僵在嘴角,眼底的喜悦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野兽嗅到致命威胁般的、本能的警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
他的身体猛地绷紧,肩上的狍子“噗通”一声砸落在地,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转身,拔腿就跑,逃离这突如其来的、让他灵魂深处都感到不安的窥探。
“阿磊!”温歆的声音及时响起,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静,却如同定身咒般钉住了他即将后退的脚步。
她端着三碗冒着热气的粗茶,从灶台边转过身,目光复杂地看向僵在门口的李翊:“你……坐下。”
李翊的目光死死锁在那三个男人身上。
为首那人看似平静地回望着他,眼神深处却翻涌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确认,那眼神……是他!就是他!不是容貌,而是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即便穿着粗布也掩盖不了的……东西!
“世子爷!”为首那人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狂喜欢他身后的两人也瞬间站直了身体,目光灼灼,如同看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世子爷!您受苦了!”那人上前一步,声音哽咽,“属下奉陛下……奉老爷之命,寻您多时了!府上老爷思念成疾……”
“闭嘴!”李翊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脸色因剧痛和巨大的冲击而惨白如纸!他死死盯着那人,眼神里充满了混乱、抗拒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凶狠!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嘶哑破碎:
“你们认错人了!”
他猛地指向脸色同样苍白、端着茶碗僵立原地的温歆。
“我不是什么世子!我是她表哥!我叫温磊!”
他像是要用尽全身力气来确认这个身份,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
“这里是我家!你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