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夜深了。

灶膛里最后一点柴火燃尽,只余下暗红的灰烬,在黑暗中苟延残喘地散发着微弱的余温。

屋内没有点灯。

温歆蜷缩在土炕最靠墙的角落,身上裹着那床补丁摞补丁的旧棉被,小虎和小丫早已在另一头沉沉睡去,发出均匀细弱的呼吸声。

她睁着眼,空洞地望着屋顶茅草棚顶模糊的暗影,仿佛要将那黑暗看穿。

屋角的阴影里,李翊——温磊——高大的身影缩成一团,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抱着膝盖,头深深埋在臂弯里,像一头被抛弃在荒野、独自舔舐伤口的孤狼,灶膛的余烬在他脚边投下一点微弱的光晕,映着他紧绷的肩背线条,僵硬得如同冻土里的顽石。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刀割。

“阿磊……”温歆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没看他,目光依旧死死盯着屋顶那片虚无的黑暗。

角落里的身影猛地一颤,埋在臂弯里的头颅抬了起来。

黑暗中,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轮廓和那双在微弱光线下、亮得惊人的眼睛,那眼神里翻涌着受伤、愤怒、茫然,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的恐慌和依赖。

“他们……说得对。”温歆艰难地继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痛楚,“家里……有你的父母亲。他们一定……等得很苦。”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说下去,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你不可以……不可以这样任性。”

“任性?”李翊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尖锐反问,他抬起头,黑暗中,那双眼睛死死锁住炕上那个模糊的轮廓,“什么叫任性?!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这里!”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声。

“这里!”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因激动而撕裂,“有等我回家吃饭的灶火!有会喊我‘石头哥哥’的娃娃!有……”他的声音猛地哽住,巨大的酸涩冲上鼻腔,眼眶瞬间灼热滚烫!他死死咬住牙关,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最滚烫的那个名字和随之而来的、足以将他焚毁的依赖感,狠狠咽了回去!只剩下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在死寂的屋里回荡。

他猛地低下头,将脸再次深深埋进臂弯,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他紧咬的齿缝间溢出。

那声音绝望而破碎,带着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深入骨髓的孤独和恐惧。

温歆的心像是被那压抑的呜咽狠狠攥住,揉搓得血肉模糊,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抽泣的声音。

“你……先回去……”她强迫自己开口,“去看看……看看他们……好不好?”她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上一点哄劝的意味,却只显得更加苍白无力,“等你看过了……安顿好了……再来……再来接我和小虎小丫……好不好?”

“不好!”李翊斩钉截铁,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绝望,“我怕!我怕我一走……就再也找不到你了!温歆!你惯会骗我!”

“我没有!”温歆坐起身,她朝着黑暗中的角落嘶声反驳,声音带着被冤枉的委屈和巨大的恐慌,“我骗你什么了?!我骗你我天打雷劈!”

“天打雷劈?!”李翊像是被这句话彻底点燃了,他从地上弹起来,几步冲到炕边,带着一身冰冷的寒气,双手猛地撑在温歆身体两侧的土炕边缘,俯下身,灼热而混乱的气息带着泪水的咸涩,喷在温歆脸上。

“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你要是被天打雷劈了!最难受的人!是我!!”

他的身体因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颤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泣血的诅咒:

“你骗我!你要是骗我!我温磊!就被五马分尸!不得善终!生生世世!永坠无间地狱!!”

温歆再也控制不住。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伸出双臂,不顾一切地、死死抱住了李翊那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的、冰冷坚硬的身躯。

她的脸深深埋进他带着寒气和泪水的胸膛,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他单薄的粗布衣衫。

她紧紧抱着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李翊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撞得踉跄了一下,随即僵硬的身体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坚冰,瞬间软化、坍塌。

他猛地收紧手臂,同样用尽全身力气,将怀中那具颤抖的、温热的、承载了他所有情感寄托的身体死死箍住,仿佛要将她勒进自己的骨髓深处,融为一体,永不分离。

黑暗中,只剩下两人压抑到极致、却依旧无法完全控制的呜咽和粗重的喘息,交织在一起,在冰冷死寂的茅屋里绝望地回荡。

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终于不甘地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片吞噬一切的、沉重的黑暗。

天刚蒙蒙亮,村口那条被冻得硬邦邦的土路尽头,停着一辆半旧的青布骡车,拉车的骡子不耐地刨着蹄子,喷出的白气在冷冽的空气中凝成细小的冰晶。

温歆站在车辕旁,身上裹着那件最厚实的旧棉袄,却依旧冻得脸色发青,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李翊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他穿着一身温歆连夜翻出来的、洗得发白却浆得挺括的粗布棉袍,是村里能拿出的最体面的行头。

他低着头,目光死死地钉在温歆冻得通红的耳廓上,那上面沾着几缕被寒风吹乱的碎发。

空气凝滞得如同冻住的冰河。只有骡子偶尔不耐烦的响鼻和蹄子刨地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三个穿着同样半旧棉袍的“行商”站在几步开外,沉默得像三尊石像。为首那人——卫七,眼神如同鹰隼,锐利而警惕地锁在李翊身上,身体微微绷紧,随时准备应对任何可能的变故。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息都像钝刀子割肉。

终于,温歆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她的目光没有焦距,越过李翊的肩膀,落在那辆沉默的骡车上:“……走吧。”

李翊抬起头,他像是被这两个字狠狠抽了一鞭子,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下意识地就要后退,就要逃离这即将把他拖入深渊的离别。

“阿歆!”他嘶哑地低吼,伸出手,想抓住她。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温歆冰凉袖口的刹那——

温歆动了。

她向前一步,踮起脚尖。

冰冷的、带着霜雪气息的唇瓣,重重地印在了李翊同样冰冷干裂的唇上。

这个吻毫无温情,只有冰冷的碰撞和绝望的碾磨,如同两块在寒风中冻僵的石头,没有缠绵,没有缱绻,只有一种用尽全力、仿佛要将彼此灵魂都烙印下的绝望。

李翊的身体瞬间僵直,大脑一片空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温歆的唇只停留了短短一瞬,短得如同幻觉,她后退一步,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虚晃了一下才勉强站稳。

她不再看他,迅速低下头,声音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令人心碎的平静:

“走。”

她侧过身,让开了通往骡车的路,目光死死盯着脚下被冻得龟裂的泥土。

李翊依旧僵在原地,保持着那个被吻住的姿势,他看着温歆低垂的、写满决绝的侧脸,看着她冻得微微发抖却挺得笔直的脊背……一股巨大的、灭顶般的恐慌和悔恨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

不!

不能走!

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不——!”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像是从噩梦中惊醒的困兽,双目赤红,猛地转身,不再看温歆,而是朝着那辆象征着分离的骡车,如同疯了一般扑了过去。

“我不走!我不回去!放开我!让我下车!”他嘶吼着,双手胡乱地抓向车辕,试图将刚刚才踏上去的自己拽下来。

“世子!”卫七眼神一厉,低喝一声,几乎在李翊扑向车辕的同一瞬间,他身后两名如同影子般的暗卫如同离弦之箭,一左一右闪电般欺身而上。

动作精准狠辣。

一人猛地扣住李翊刚刚抓住车辕的手腕,另一人则如同铁钳般,死死箍住了他剧烈挣扎、试图后撤的腰身。

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巨大的力量如同两道冰冷的铁索,瞬间将李翊所有爆发的蛮力死死锁住,压制得他动弹不得。

“放开我!混蛋!放开!”李翊目眦欲裂,脖颈上青筋暴起,他拼尽全力扭动身体,试图挣脱那两道如同精钢浇筑的禁锢。

“得罪了,世子!”卫七的声音冰冷如铁,不带一丝波澜。

他一步上前,在两名暗卫死死压制住李翊的同时,右手快如闪电,在李翊后颈某个穴位上精准地一按。

李翊挣扎的动作猛地一僵,那双充满疯狂和绝望的眼睛瞬间失神,瞳孔涣散开来,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下瘫倒。

两名暗卫立刻将他沉重的身体稳稳接住,动作迅捷无声,一人迅速拉开车帘,另一人毫不迟疑地将失去意识的李翊半抱半拖地塞进了车厢内。

“走!”卫七低喝一声,自己则迅速跃上车辕,一把夺过车夫手中的缰绳。

车夫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慌忙甩动鞭子。

“驾!”

温歆依旧站在原地,低着头,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仿佛刚才那场电光火石的挣扎、嘶吼、压制从未发生过。

骡车越行越远,最终化作土路尽头一个模糊的黑点,彻底消失在灰蒙蒙的晨雾和凛冽的寒风之中。

温歆依旧站在原地,如同一尊被冰雪冻结的石像。

许久,许久,她才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抬起头,望向那早已空无一物的道路尽头。

脸上,早已是一片冰凉的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