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通往京畿的官道在冬日里显得格外萧瑟。

连日赶路,骡车早已被换成了更为轻便、铺着厚实锦垫的马车,但连日颠簸依旧让车厢内的人疲惫不堪。

车轮碾过冻得硬邦邦的土路,发出单调沉闷的滚动声,离开落霞村已经三日,那股撕裂般的痛楚并未消散,反而在距离的拉扯下愈发清晰。

温歆最后那个冰冷绝望的吻,小虎小丫懵懂的眼神,还有那间破败却温暖的茅屋……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神经。

他不敢深想,只能强迫自己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马车正行至一处名为“鹰愁涧”的险峻路段,一侧是陡峭的山壁,怪石嶙峋,另一侧则是深不见底、被薄雪覆盖的幽深峡谷。山风在此处变得格外尖利,如同鬼哭狼嚎。

“世子爷,前面路险,您坐稳些。”车辕上,卫七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带着一贯的沉稳。

他握着缰绳的手却微微收紧,鹰隼般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前方狭窄崎岖的山道。

李翊含糊地“嗯”了一声,并未睁眼,心绪烦乱,身体的疲惫也达到了顶点。

就在这时!

“唏——!”

拉车的两匹健马毫无预兆地同时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烈嘶鸣。

紧接着,是木头断裂的“咔嚓”脆响,伴随着马匹疯狂挣扎、铁蹄乱踏地面的混乱轰鸣。

“不好!”卫七的厉喝声几乎与变故同时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惊骇。

车厢猛地向一侧剧烈倾斜,巨大的惯性将李翊从软垫上甩飞出去,身体重重撞在坚硬冰冷的车壁上。

“保护世子!”卫七的嘶吼在混乱中炸响。

但一切都太快了。

整个车厢失去平衡,朝着深不见底的悬崖一侧,轰然倾覆。

“轰隆——”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伴随着无数碎石滚落的哗啦声。

马车如同一个被摔碎的玩具,翻滚着、撞击着嶙峋的山石,最终砸在了离崖顶数十丈深的、一处相对平缓但堆满乱石的缓坡上,彻底散了架,破碎的车厢木板、断裂的车辕、染血的锦垫……散落一地,两匹拉车的骏马早已血肉模糊,倒在血泊中断了气。

“太子爷!太子爷!”卫七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和嘶哑,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上方崖壁滑落下来,脸上、身上全是擦伤和血迹,另外两名暗卫也紧随其后,动作迅捷却带着明显的踉跄和慌乱。

“在这里!”一名暗卫嘶声喊道。

只见李翊额头、脸颊上数道狰狞的伤口正汩汩冒着鲜血,染红了半边脸颊和衣襟。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右腿,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骨折了。

“太子爷!”卫七目眦欲裂,颤抖着手探向李翊的鼻息,还活着!

“发信号!通知最近的接应点!快!”卫七一边按压止血,一边厉声下令,一名暗卫立刻从怀中掏出一枚特制的响箭,对着天空猛地拉响。

“此地不宜久留!走!”卫七小心翼翼地将李翊从废墟中抱出,另外两人立刻上前,用最快的速度用撕下的锦袍和布条将李翊牢牢固定在卫七背上。

当贺进率领着太子府最精锐的数十名亲卫,赶到鹰愁涧崖底时,看到的便是卫七三人浑身浴血、背着昏迷太子从乱石堆中挣扎而出的惨烈景象。

“殿下——!”贺进老泪纵横,声音都变了调,他几乎是扑了过去。

“快!回京!请太医!快!”卫七将背上的李翊小心翼翼地移交到贺进带来的、早已准备好的软轿上,他顾不上自己身上深可见骨的伤口,目光死死锁在李翊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

东宫寝殿内,浓重的药味混合着名贵的龙涎香,依旧压不住那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重重纱幔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李翊躺在宽大的紫檀雕花拔步床上,身上盖着明黄锦被,额头上缠着厚厚的白纱,脸上几处擦伤已经结痂,但依旧显得憔悴不堪。

最严重的右腿被特制的夹板牢牢固定,高高吊起。

他已经昏迷了整整七日。

此刻,那双紧闭了许久的眼睛,缓缓睁开。

眼神初时有些茫然,如同蒙着一层薄雾,他下意识地转动眼珠,打量着这间既熟悉又陌生的寝殿——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无上的尊荣。

空气里弥漫着久违的、属于权力顶端的、冰冷而沉重的气息。

“殿下!您醒了!”一直守候在床边的贺进猛地扑到床边,老泪纵横,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苍天保佑!苍天保佑啊!”

李翊的目光缓缓聚焦在贺进那张布满皱纹、写满狂喜和担忧的老脸上。

他是李翊!大胤王朝的东宫太子!祁连山雪崩……大皇兄的阴谋……回京途中……鹰愁涧……

“鹰愁涧……”他低声重复着,他试图回忆坠崖时的细节,脑海中却只有一片混乱的轰鸣、剧烈的疼痛和失重的眩晕。

再往前……落霞村……温歆……小虎小丫……那些画面如同被投入深海的石子,瞬间沉没,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模糊的、如同隔着一层厚重毛玻璃般的朦胧感,仿佛那只是一场遥远而不真切的梦境。

“殿下!您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贺进急切地询问,打断了李翊的思绪。

李翊微微蹙眉,试着动了动身体,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不适,眼神迅速恢复了往日的锐利和沉凝,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无妨,孤……昏迷了多久?外面情形如何?父皇……可安好?”

“回殿下!您失踪一年,又昏迷了整整七日!”贺进连忙回禀,声音带着后怕,“陛下忧心如焚,每日都遣太医前来问诊!朝中……朝中因您遇险,已掀起轩然大波!陛下震怒,已命刑部、大理寺彻查鹰愁涧车驾倾覆一事!现场发现了大殿下府中的侍卫已经处死……大殿下他……”贺进的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刻骨的恨意,“已被陛下勒令在府中闭门思过!不得参与朝政!”

李翊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表态,他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左手,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胸口。

那里,贴身挂着一枚温润的蟠龙玉佩。指尖触碰到那熟悉的、带着体温的玉质,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落落的感觉,毫无预兆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像是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被硬生生挖走了,留下一个冰冷、空洞、深不见底的黑洞。

那黑洞里,仿佛还残留着某种……滚烫的、带着草木清气和粗粝烟火味的……气息?还有……某种模糊的、带着哭腔的呼唤?

是什么?

他努力去捕捉,却只抓到一片虚无的冰冷和茫然。

他微微蹙起眉头,指尖在玉佩光滑的纹路上无意识地摩挲着,这枚玉佩自他记事起便贴身佩戴,从未离身,此刻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却无法填补心头那份突如其来的、巨大的空洞感。

落霞村。

日子像村口那条结了冰的小河,表面冻得硬邦邦,底下却依旧有暗流在无声地淌。落霞村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冷了些。

温歆的日子,也冻住了。

她坐在灶前的小木墩上,手里拿着一件小丫的旧棉袄,正用粗针大线缝补着袖口磨破的地方。

火光映着她低垂的侧脸,依旧是那副清瘦的轮廓,眉宇间却像是被冻住了一层薄冰,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那双曾经映着灶火、偶尔会闪过疲惫却生动光芒的眼睛,此刻也如同蒙了尘的古井,深黑,平静,不见底。

“……姐姐……”小丫抱着那只早已褪色、草茎松散、被温歆重新加固过好几次的草兔子,蹭到灶边,仰着小脸,大眼睛里盛满了困惑和一丝怯生生的期盼,“石头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呀?小丫想……想他教小丫写字……”

温歆穿针引线的手一顿,针尖扎进了指腹。

她没去看指腹上迅速沁出的血珠,只是极其缓慢地、将针线从棉布里抽出来。

她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

“石头哥哥……”小丫得不到回应,小嘴瘪了瘪,带着哭腔又喊了一声,小手不安地揪着草兔子的耳朵。

温歆终于抬起头,目光落在小丫泫然欲泣的小脸上,她伸出手,粗糙的指腹轻轻抹去小丫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动作有些生硬。

“他走了,回他自己的家了。”

“家?”小丫懵懂地眨着眼,“这里……不是石头哥哥的家吗?”

温歆的指尖在小丫脸颊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收回。

“不是。他有更好的家。有爹娘,有……更好的人等他。”她顿了顿,补了一句,“他不会再回来了。”

小丫似懂非懂,大眼睛里的光黯淡下去,抱着草兔子,委屈地缩回墙角的小板凳上,不再说话。

“砰!砰!砰!”

院外传来沉闷的劈柴声。

温歆放下针线,起身走到门口。

小虎正抡着一把对他而言过于沉重的旧斧头,咬着牙,小脸憋得通红,一下一下地劈着温磊——李翊——临走前堆在院角的那堆干柴。

他劈得很吃力,姿势笨拙,汗水顺着他稚嫩的脖颈往下淌。

“小虎,歇会儿。”温歆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小虎停下动作,抹了把汗,倔强地摇摇头:“不累!我要劈柴!等石头哥哥回来……就不用他劈了!”他仰起头,汗湿的小脸上带着一种固执的认真,“石头哥哥说……力气活,他来干!”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走过去,拿起另一把更小的斧头,蹲下身,开始劈旁边更细些的柴枝。。

“歆丫头!在家吗?”院门外传来张大婶敞亮的嗓门。

温歆放下斧头,起身去开门。张大婶挎着个篮子,里面装着几个冻得硬邦邦的萝卜,一进门就熟门熟路地往灶房瞅:“哟,做饭呢?哎,你家那个……那个温先生……还没信儿啊?”她压低了声音,带着点探询和惋惜,“这都多久了?快俩月了吧?啧啧,城里那些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啊……心野着呢!指不定早把咱这穷山沟给忘到脑后勺去了!可怜见的,留你们姐弟妹仨……”

温歆接过篮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平平地打断她:“张婶费心。他回自己家了,挺好的。”

“好什么好!”张大婶撇撇嘴,一脸的不以为然,“我看啊,就是没良心!白瞎了你当初救他一场!看他那样子,还以为是个实诚人……哼!”她絮絮叨叨地数落着,目光扫过院子里小虎劈柴的身影,又落在温歆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上,终究是叹了口气,“算了算了,不提那没良心的!你呀,也别傻等了!婶儿回头再帮你寻摸寻摸……”

“不用了,张婶。”温歆将篮子里的萝卜倒进灶房角落的瓦缸里,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我一个人,挺好。带着小虎小丫,也能过。”

张大婶看着她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张了张嘴,最终也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又叮嘱了几句“有事说话”,便扭身走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落霞村依旧被风雪覆盖,温歆的生活也如同上了发条的钟摆,规律而刻板地重复着。

清晨,天不亮就起身,顶着寒风去溪边砸开冰面取水。

回来生火,熬一锅稀薄的粥。

送小虎小丫去村塾——那里新来了个比吴先生还古板的老童生。

自己背着药篓进山,在积雪覆盖的枯枝败叶间寻找那点微薄的药材。

傍晚归家,做饭,缝补,哄弟妹入睡。

周而复始。

她很少说话。

面对小虎小丫偶尔关于“石头哥哥”的追问,她总是用最简短的“走了”、“不会回来了”堵回去,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面对村里人有意无意的打探和惋惜,她也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点点头,或者用一声平淡的“嗯”回应。

只有一次。

那是个雪后初霁的午后,阳光难得地穿透云层,温歆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温磊当初给小丫削的那只小木鸭子。

鸭子削得很粗糙,翅膀的线条甚至有些歪斜,但被小丫摩挲得油光水滑。

小丫蹲在她脚边玩雪,小虎则在院墙根下,用树枝在雪地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什么。

“姐姐!你看!”小虎忽然兴奋地喊起来,指着雪地,“我写的!‘石’字!石头哥哥教的!”

温歆抬起头,目光落在雪地上。那个“石”字写得很大,笔画稚嫩,却依稀能看出温磊当初教他时,那沉稳有力的笔锋轮廓。

阳光照在那个字上,白得晃眼。

她看着那个字,看了很久。

最终,她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沫,声音平淡地对小虎说:

“进屋吧,外面冷。”

然后,她转身,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走进了那间依旧简陋、却再也没有那个高大身影的茅草屋。

她像真的,从未遇到过那个叫“温磊”的人一样。

只是这村庄的每一缕风,每一片雪,似乎都还在固执地低语着那个名字,提醒着她那段被强行剥离的、如同幻梦般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