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庆功宴的喧嚣如同隔世的潮汐,渐渐褪去,当李翊沉重的脚步带着浓烈的酒气和踉跄踏入听雪轩时,夜色已浓得化不开。
他身上华贵的蟒袍带着宴席上的烟火气和酒渍,冠冕微斜,眼神不复平日的深邃锐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涣散的迷茫和压抑不住的痛楚。
往日那副拒人千里的冰冷威仪,此刻被浓重的醉意和某种深不见底的脆弱撕扯得支离破碎。
内侍将他扶至温歆内室的软榻上,便识趣地带着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下,关紧了殿门。
温歆静静侍立在侧,看着这个往日高高在上、此刻却显得如此无助的男人,他身上那强烈的酒气让她微微蹙眉,但更让她揪心的是他眉宇间那仿佛刻入骨髓的沉郁和悲伤。
这不像一个刚刚立下大功、该意气风发的储君。
殿内只剩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李翊粗重压抑的呼吸,他靠在软枕上,闭着眼,眉头却死死拧成一个川字,仿佛在抵御着某种无形的剧痛。
忽然,他猛地睁开眼,目光涣散地扫过温歆的脸,像是透过她看向某个虚无的影子。
他伸出手,一把攥住了温歆搁在榻边的手腕。
“别走……”他的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浸透了酒精和难以言说的苦楚,“别走……求你……”
温歆被他攥得生疼,手腕瞬间红了一圈,但她没有挣脱,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他眼中那令人窒息的痛楚。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更从未想过那双冰冷深邃的眼眸里,会盛满如此令人心碎的悲伤。
这悲伤,是为了那个连名字都被遗忘的“她”。
李翊死死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的轮廓刻进那双混乱的眼眸里。
他摇着头,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和浓重的自我厌弃:
“孤……孤好像……弄丢了东西……”他的声音忽然哽住,“很重要的……回忆……”
“很重要……很重要……”他反复呢喃着,痛苦地捶打着自己的太阳穴,“碎了……全碎了……想不起来……”
温歆垂下眼,不敢再看他那双被混乱记忆割伤的眼睛。
李翊却更加用力地攥紧她的手腕,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锁着她,眼神迷蒙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
“孤记得……有个人影……像你……”他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手腕,“模模糊糊的……很温暖……在火边……有粥的香气……”
温歆的身体猛地一僵,那炉火,那清粥……是她简陋灶台上的画面,是他重伤后无数个寒冷夜里最温暖的记忆。
“好像……还有……”李翊的声音更低,更缓,带着一种不敢置信的、小心翼翼的探询,却又充满了巨大的渴望,“我们有......两个孩子……两个……”
两个孩子。
小虎,小丫。
在他的记忆碎片里……那相依为命的弟妹……竟然扭曲成了……成了他们的孩子?!
她的弟妹,竟成了他错乱记忆中与那个“她”共同的羁绊?
李翊似乎沉浸在那破碎的幻梦里,眼神愈发迷离涣散,带着醉意熏染下纯粹的痛苦,“叫……什么……名字……”
“孤记不得……记不得她的名字……记不得孩子的名字……”他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深切的自我厌弃和一种近乎毁灭的茫然,“怎么办……孤弄丢了她……孤连她的名字都弄丢了……”
她想告诉他。
就是她,她就是温歆,那个在大雪天拖他回家的猎户女,那两个孩子是她的弟妹小虎和小丫,他们一起挨过饥荒,熬过寒冬,守着灶膛的火光相互取暖……
一股强烈的冲动让她几乎要冲口而出。
但——
苏映雪!
她现在是“苏映雪”,是冒名顶替的欺君死囚。
坦白?一个没有过往的“侧妃”,突然说太子和自己曾如平凡夫妻般生活,在太子醉酒、记忆错乱、如此脆弱的时刻?
这一切听起来……会多么像一个处心积虑、攀附权贵、妄想占据太子心中那神圣位置的卑劣女子的谎言。
他不会信,即便有一丝动摇,一旦酒醒查证……那后果……将是万劫不复。
不仅她要死,被她藏在宫外秘密之处的苏明远、小虎和小丫,统统都得死。
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只有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李翊迷蒙的视线被那晶莹的泪光刺痛,仿佛看到了记忆深处那片温暖灶火旁,另一个模糊身影无声的哭泣。
“别哭……”他的声音染上了一种近乎卑微的、破碎的温柔,不再有平日的威仪,攥着她手腕的手缓缓松开,带着醉意的微颤,抚上她的脸颊,粗糙的指尖笨拙地、一遍又一遍试图拭去那滚烫的泪痕。
“别哭……”他再次低喃,目光灼灼地锁着她盈满泪水的眼眸。
在温歆还深陷于心如刀绞的悲凉时,他的气息带着浓烈的酒意和一股决绝的痛楚骤然逼近。
下一刻,一个滚烫的、带着绝望掠夺意味的吻,重重地攫取了她的唇。
不是浅尝辄止的触碰,而是带着焚毁一切的、灵魂碎片般的力道,疯狂地侵入她的齿关,和送别那天,一模一样。
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带着酒气的辛辣、龙涎香的霸道,以及一种沉沦到绝望深渊的、窒息般的哀恸。他像是在这片温软的唇齿间试图捕获某种早已消散的慰藉,又像要用这样暴烈的方式去确认一个虚无幻影的存在。炽热、混乱、带着毁灭般的渴求,几乎要将她唇舌间所有的氧气都吸吮殆尽。
温歆的心被巨大的力量撕扯,一半是即将焚毁的悲鸣,一半却是破土的悸动。有那么一个疯狂的瞬间,沉沦的诱惑占据了上风,她几乎忘了身在何处,忘了那个致命的身份枷锁,身体本能地松弛下来,被那久违的、深入骨髓的熟悉感牵引着,竟想要回应,想要放任自己坠入这滚烫的、疼痛的旋涡。她的指尖微颤,几乎要攀上他宽阔的后背,像在大雪封山的茅屋中紧紧依偎……
然而。
就在她的理智被那熟悉的气息与汹涌的情感彻底淹没的前一秒。
李翊吻着她,吻得狂乱绝望,却在触及她唇齿深处那似乎即将颤抖的回应时,身体猛地一震。
不是,味道不对,不是记忆中那清淡又带着一丝倔强的山野气息。触感不对,太怯懦,太顺从,少了记忆里那份即使落魄也依然存在的韧劲。
“不——!”
李翊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怀里的温歆,那力道之大,让毫无防备的温歆一个趔趄。
但他毫不在意,眼神如同见了鬼一般,充满了巨大的、自我厌弃的痛苦和一种足以将他凌迟的清醒。
“你不是她!”他踉跄着后退几步,直到脊背撞上冷硬的墙壁,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指着她,手指颤抖得厉害。
“你……你不是她!”
“你只是……像她……”
温歆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写满了痛苦、清醒和浓得化不开的疏离的眼睛,看着他对自己这个“赝品”的推拒和自我厌弃……
巨大的悲恸和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如同汹涌的冰潮,瞬间将她吞没,她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滑倒在地面冰凉的金砖上。
不是哭诉,不是辩解。
是彻底的绝望和认命。
李翊靠墙站着,喘着粗气,眼神空洞地望着地上那个剧烈颤抖、卑微蜷缩的身影。心脏被巨大的失落和尖锐的痛苦反复碾磨,酒精的麻痹感似乎也因为这残酷的“清醒”而迅速退去,只剩下无尽的茫然和无边的寒冷。
他弄丢了最珍贵的记忆。
他用一个冒犯的吻,伤害了一个只是轮廓相似的影子。
最终得到的,只是比刚才更深的孤寂和……这满地冰冷绝望的泪水。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靠着墙壁滑坐下来,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脊贴着冰冷的墙。
两人,一个蜷缩在地面,无声哭泣;一个蜷在墙角,深埋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