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东宫的日子,因太子李翊的“夜夜留宿”而彻底变了颜色。

听雪轩,这个原本偏僻清冷的角落,骤然成了整个东宫漩涡的中心。

白日里,温歆去给太子妃请安时,那一道道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嫉妒、怨恨和探究。

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硝烟,每一次行礼问安,都仿佛踏在薄冰之上。

“宜嫔妹妹真是好福气啊。”良娣楚云舒摇着团扇,声音娇媚,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的讥诮,“殿下夜夜留宿听雪轩,连太子妃娘娘的正宫都冷落了。妹妹这狐媚功夫,可真是让姐姐们望尘莫及呢。”

“就是,”另一位嫔妃立刻接口,声音尖利,“也不知用了什么下作手段,勾得殿下如此神魂颠倒。苏家小门小户的,教养出来的女儿,果然……”

温歆始终低垂着头,如同未闻。

她像一株被强行移栽到毒瘴之地的野草,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将所有的屈辱和恐惧都死死压在心底。

她知道,李翊的“夜夜留宿”,并非恩宠,而是折磨,他如同一个固执的猎人,夜夜守在她床边,用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困惑与执念的眼眸,无声地拷问着她,试图从她身上、从这间屋子里,挖掘出那段被强行抹去的记忆。

她不敢睡沉,每一夜都在他灼热的目光和无声的压迫中辗转反侧,如同躺在针毡之上,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煎熬,让她本就单薄的身形更加消瘦,眼下的青黑浓得化不开。

然而,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

南境突发水患,灾情紧急,皇帝下旨,命太子李翊亲赴灾区赈灾安抚,圣旨一下,东宫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太子妃的寝宫,暖阁里熏着名贵的苏合香。

太子妃端坐在主位,一身正红宫装,衬得她端庄雍容,只是那双保养得宜的玉手,此刻正无意识地捻着一串翡翠佛珠,指尖微微泛白。

“殿下明日便要启程了。”她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目光缓缓扫过下方垂首侍立的几位高位嫔妃,最终落在了角落里的温歆身上,“东宫诸事,本宫自会打理。尔等需谨守本分,安分守己,莫要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丢了东宫的颜面。”

“谨遵娘娘教诲。”众嫔妃齐声应道。

太子妃的目光却并未移开,依旧锁在温歆身上:“尤其是宜嫔妹妹。殿下离宫,妹妹更要谨言慎行。你那听雪轩……最好也安分些,莫要再传出什么……引人非议的动静来。”

温歆心头一凛,头垂得更低:“是,娘娘。臣妾谨记。”

李翊离宫那日,仪仗威严,旌旗招展,温歆随着众嫔妃在宫门口跪送。她垂着头,听着那沉重的马蹄声和车驾辘辘远去的声音,心中没有半分不舍,反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巨石落地的轻松感。

他终于走了。

至少……暂时安全了。

然而,这份轻松并未持续多久。

李翊离宫的第三天,午后。

温歆正在听雪轩的窗下发呆,心中念着小虎小丫是否安好。

两名身着太子妃宫中服饰、面容冷肃的粗壮嬷嬷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低眉顺眼、却眼神锐利的小宫女。

“宜嫔苏氏接太子妃娘娘懿旨!”为首的嬷嬷声音尖利。

温歆慌忙起身,快步走到院中,屈膝跪下:“臣妾接旨。”

嬷嬷展开一卷明黄绢帛,声音冰冷地宣读:“查宜嫔苏氏,入宫以来,恃宠生骄,狐媚惑主,搅乱宫闱,德行有亏!更于太子离宫期间,言行不检,有失妇德!着即罚跪于正殿前琉璃阶下,静思己过!无本宫懿旨,不得起身!”

罚跪琉璃阶?!

那正殿前的台阶,并非寻常青石,而是用打磨得极其光滑、边缘锋利的彩色琉璃碎片铺就,阳光下璀璨夺目,却是宫中惩罚犯错宫人最阴毒的手段之一,跪上去,不消片刻,膝盖便会皮开肉绽,鲜血淋漓,那琉璃碎片嵌入皮肉的痛苦,足以让人痛不欲生。

“臣妾从未……”

“大胆!”嬷嬷厉声打断她,“娘娘懿旨,岂容你狡辩?!来人!带走!”

两名粗壮嬷嬷立刻上前,不由分说,拖着她便往外走。

她只能被强行拖拽着,踉踉跄跄地穿过一道道宫门,朝着太子妃所居的正殿方向而去。

当温歆被拖到正殿前那片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刺目光芒的琉璃阶前时,台阶两侧的回廊下,早已站满了闻讯赶来看热闹的嫔妃宫人。

太子妃端坐在殿门内阴影处的紫檀椅上,隔着珠帘,看不清表情。

良娣楚云舒和其他几位高位嫔妃则站在廊下最显眼的位置,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冰冷的讥讽。

“跪下!”嬷嬷猛地一推。

温歆猝不及防,膝盖重重磕在坚硬锋利的琉璃碎片上。

“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瞬间划破死寂的空气。

“哼!”楚云舒摇着团扇,冷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人都听见,“狐媚子!这下知道厉害了吧?以为殿下多看你两眼,就能飞上枝头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下贱胚子!”

“就是!活该!”旁边立刻有人附和,“搅得东宫不得安宁!娘娘罚得好!”

“看她那副样子!装给谁看呢?殿下又不在!”

温歆死死咬着下唇,她强迫自己抬起头,惩罚事小,罪名事大。

“娘娘!臣妾冤枉!臣妾从未做过任何有违宫规、有损德行之事!求娘娘明察!”

珠帘微动。太子妃的身影在阴影中似乎动了一下。

“冤枉?”

“本宫问你……”

“殿下在时,你夜夜承宠,搅得东宫上下不得安宁!殿下这才离宫几日?你便按捺不住,在听雪轩内……哼!那副坐立不安、魂不守舍的模样,当本宫眼瞎吗?!”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属于正妻的滔天怒火和刻骨的嫉恨:

“本宫倒要问问你!”

“没了殿下在身边……”

“你这双膝盖,跪在这琉璃阶上……”

“还怎么——”

“勾引太子?!”

然而,就在那愤怒的火焰即将喷薄而出的瞬间。

小虎。

小丫。

苏明远那张写满算计和威胁的脸。

还有……那纸冰冷的、决定他们生死的契书。

她不能。

她不能反抗。

她不能死。

“……臣妾……知错……”一个极致卑微的声音,从她紧咬的齿缝间,“臣妾……谢娘娘……教诲……”

她不再争辩。

不再反抗。

瘫软在冰冷刺骨、沾满自己鲜血的琉璃阶上。

鲜血,在她身下冰冷的琉璃碎片上,无声地蔓延开来。

一滴,一滴。

廊下看戏的嫔妃们发出一阵压抑的嗤笑和议论,楚云舒摇着扇子,嘴角勾起满意的弧度。

太子妃在珠帘后,冷冷地看着阶下那个蜷缩在血泊中、如同蝼蚁般卑微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快意和冰冷的掌控感。

温歆死死闭着眼,将脸深深埋进臂弯。

她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再发出一丝声音,只是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念诵经文般,无声地嘶喊着那两个名字:

小虎……

小丫……

为了你们……

姐……能忍……

姐……必须活下去……

南境赈灾,历时月余。当太子李翊的车驾带着一身仆仆风尘驶入东宫时,已是暮色四合。

他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赈灾事务积压的沉郁,玄色蟒袍的下摆沾着难以洗净的泥点。

刚踏入宫门,便有留守的心腹内侍匆匆迎上,低声禀报着什么。

李翊的脚步猛地顿住。

他没有再问,甚至没有回自己的寝殿,脚步一转,径直朝着听雪轩的方向大步而去。

听雪轩内,烛火昏暗。

温歆正坐在窗边的绣墩上,手里拿着一件衣裳,试图缝补上面磨破的料子。额角那道被琉璃碎片划破的伤口虽已结痂,但依旧红肿狰狞,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重而急促。

温歆手中的针线“啪嗒”一声掉落在地,她下意识地想要起身行礼,可膝盖的剧痛让她动作一滞,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就在她踉跄着要扶住桌角时,殿门被猛地推开。

李翊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她,当他的视线落在她额角那道狰狞的伤疤,落在她因疼痛而微微蜷缩的身体上时——

他一个箭步上前,在温歆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俯身,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啊!”温歆猝不及防,身体瞬间腾空,落入一个坚硬而滚烫的怀抱,熟悉的龙涎香气混合着尘土的味道。

“殿下!放我下来!臣妾……”她惊慌失措地挣扎。

“闭嘴!”李翊的声音嘶哑低沉,抱着她,大步走向内室的床榻,动作看似粗鲁,却在将她放到铺着软垫的床榻上时,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克制。

他单膝跪在床榻边,伸出手,不顾她的躲闪,一把掀开了她宫装的下摆。

膝盖处,那被层层纱布包裹的地方,隐隐透出深褐色的药渍和……刺目的、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

“谁干的?”

“殿下……臣妾没有大碍……”

“告诉孤!是谁?!”

温歆摇着头,如果让那个挟持着小丫小虎的她的假爹苏明远知道她得罪了别的高位妃子,她不知他会做出什么。

“殿下……您以后……以后少来听雪轩……臣妾……臣妾就能免了这罚了……”

他死死盯着床上那个蜷缩成一团、卑微到尘埃里的身影。

“东宫——是孤的东宫!”

“孤的人——谁敢动?!”

侍立在外的宫人们瞬间跪倒一片,瑟瑟发抖。

李翊不再看温歆,他大步走到外间,对着闻声赶来的公公,字字斩钉截铁:

“传孤令!东宫所有嫔妃,无论位份高低!即刻到正殿集合!迟一息者——杖毙!”

公公骇然失色,太子一向宽厚,他从未见过太子殿下如此暴怒,如此……不顾一切,他不敢有丝毫迟疑,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李翊转身回到内室,俯下身,动作近乎粗暴地解开她膝盖上那染血的、散发着劣质药味的纱布。

当那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甚至还有细小琉璃碎片嵌在皮肉里的狰狞伤口暴露在眼前时,李翊的呼吸再次一窒。

心脏剧痛,比他身上任何一道旧伤都要痛。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口的怒火,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白玉小瓶——那是御赐的、价值连城的金疮圣药。

他拔开瓶塞,倒出散发着清冽香气的药膏,用指尖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涂抹在那狰狞的伤口上。

他的动作极其轻柔,与他方才的暴怒判若两人,指尖带着薄茧,触碰到温歆敏感的伤口边缘时,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和难以言喻的麻痒。

温歆的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想要缩回腿。

“别动。”李翊的声音低沉,手上的动作却依旧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温歆僵在那里,不敢再动。她看着李翊低垂的眉眼,看着他专注而小心翼翼地为她处理伤口的样子,看着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这不是太子,是他熟悉的那个温磊。

正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所有嫔妃,从太子妃到最低等的奉仪,皆已到齐。太子妃端坐在主位下首,脸色微微发白,强自维持着镇定,但紧握扶手的手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安。

良娣楚云舒等人更是面无人色,眼神闪烁。

当李翊抱着依旧无法行走、只能由两名宫女搀扶着的温歆踏入正殿时,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们身上。

李翊小心翼翼地将温歆安置在早已备好的、铺着厚厚软垫的紫檀圈椅中。

安置好温歆,李翊缓缓直起身,他转过身,面向满殿噤若寒蝉的嫔妃。脸上所有的温柔瞬间褪尽,只剩下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森然。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每一张或惊恐、或嫉妒、或心虚的脸。最终,定格在太子妃那张强作镇定的脸上。

“谁干的?孤只问一次。”

死寂。

太子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李翊那冰冷刺骨的目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旧维持着正妻的“理直气壮”:

“殿下息怒。宜嫔……苏氏,恃宠生骄,狐媚惑主,搅乱宫闱,德行有亏!臣妾身为东宫正妃,执掌宫规,小惩大诫,以儆效尤!此乃臣妾分内之……”

“分内之事?”李翊猛地打断她,他一步一步,缓缓走向太子妃。

“用琉璃碎片铺阶?让孤的嫔跪到血肉模糊?额角留疤?!这就是你所谓的……小惩大诫?!”

太子妃被他眼中那骇人的戾气逼得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臣妾……臣妾只是……为了整肃宫闱!为了殿下的清誉……”

“为了孤?”李翊猛地停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眼神如同看着一只蝼蚁,“孤的清誉,何时需要你用一个弱女子的血肉来维护?!”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太子妃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

目光扫过下方抖如筛糠的楚云舒等人,最终落回温歆那张苍白却平静的脸上。

“传孤旨意!太子妃王氏,妒忌成性,残害嫔御,德行有亏,不堪为东宫正妃!即日起,废黜妃位!迁居冷宫!无诏不得出!”

“宜嫔苏氏映雪,温婉淑仪,深得孤心!着即晋封为——太子侧妃!赐协理东宫之权!掌东宫内务!”

废黜太子妃?

立宜嫔为侧妃?还掌东宫内务?

这……这简直是翻天覆地。

太子妃身体猛地一晃,直直向后倒去。被身后的宫女手忙脚乱地扶住,才没有瘫倒在地。

楚云舒等人更是吓得面无人色,扑通扑通跪倒一片,连大气都不敢喘。

温歆坐在椅子上,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旨意惊得目瞪口呆,她看着李翊那如同神祇般、在烛火下散发着凛然不可侵犯威仪的身影,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断和……一丝她看不懂的、深沉的复杂情绪……

侧妃?掌东宫?

这……这无异于将她架在火上烤!将她推到了整个东宫、乃至整个后宫的风口浪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