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轩,轩内陈设简单,远不及太子妃宫室的富丽堂皇,却也收拾得干净整洁,一尘不染。
温歆穿着一身崭新的、按嫔位份例裁制的妃色宫装,端坐在铺着大红锦被的床沿。
按照规矩,太子每月初一、十五需宿在太子妃正宫,其余时日,依着位份高低和东宫旧例,轮流临幸各宫嫔妃。
她这个新封的“宜嫔”,位份不高不低,前面还有太子妃、两位良娣,她入宫不过月余,本以为还要等上许久,甚至暗自祈祷永远轮不到自己才好。
可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今晚,轮到了听雪轩。
温歆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在醉春楼那几日,老鸨早已将男女之事掰开揉碎地教过,只为让她能更好地“伺候”恩客。
可那些画面和言语,此刻回想起来,只让她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和恐惧。
她不怕疼,不怕苦,她只怕……身份暴露。
入宫月余,她谨小慎微,如同行走在万丈深渊的钢丝之上,每日晨昏定省,面对太子妃的端庄威仪、良娣们的明枪暗箭、其他嫔妃的探究和隐隐的排挤,她都如同戴着最精致的面具,扮演着那个沉默寡言、温婉柔顺的“苏映雪”。
她不敢多言,不敢多看,更不敢靠近太子分毫。每一次远远瞥见那道玄色蟒袍的身影,她都如同惊弓之鸟,迅速低下头,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尘埃里。
可今晚……避无可避。
她甚至听说……太子殿下似乎……对房事极为冷淡。
前几位侍寝的嫔妃,无论是太子妃还是良娣,似乎都未能真正承宠,宫里有传言,说殿下只是象征性地在她们宫中坐坐,甚至……会用某种方法制造落红的假象,以应付宫规和帝后的关切。
温歆不知道那方法是什么,只觉得荒谬又悲凉,这深宫之中,连最私密的情事,都成了冰冷的交易和应付差事的工具。
她正胡思乱想着,心乱如麻。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极轻微、却带着某种沉重威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来了!
温歆猛地站起身,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双手死死攥着衣角,她强迫自己低下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不敢抬起分毫。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
一道高大的、裹挟着淡淡龙涎香气的玄色身影,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疏离感,缓缓踱了进来。
他脚步有些沉,似乎刚从冗长的政务或不得不应付的宴席中脱身。
温歆甚至能感觉到那股无形的、属于储君的威压,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屏住呼吸,身体绷得死紧,依照规矩,屈膝便要跪下行礼。
“妾参见太子殿下……”
“免了。”
一个低沉、带着明显倦怠和不耐烦的男声响起,打断了她的动作。
这声音……?!
温歆的身体猛地一僵,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震惊和荒谬感的寒意,顺着脊椎疯狂爬升,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那刻意压低的、带着山野气息的、无数次在灶膛边、在月光下、在风雪中响起的熟悉嗓音……与此刻这个高高在上、充满疲惫与疏离的太子声音……瞬间在她脑海中重叠。
不!不可能!
一定是听错了!
她抬起头,目光射向那个刚刚踏入殿门、正抬手揉着眉心、似乎想驱散疲惫的身影。
烛光摇曳,清晰地照亮了那张脸。
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削,下颌线条清晰而冷硬。即使穿着象征无上权柄的玄色蟒袍,即使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冰冷气场……
可那张脸,那张无数次在风雪中对她露出憨厚笑容、在灶火旁映着温暖红光的脸,那张在离别时写满绝望和不舍的脸。
是温磊。
是那个她亲手从雪地里拖回来、同吃同住一年、最后又亲手送上马车、以为此生再不相见的男人。
李翊!当朝太子李翊!
巨大的冲击让她眼前阵阵发黑,猛地一晃,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雕花床柱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李翊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扰,揉着眉心的手顿住,抬起眼——
四目相对。
李翊那双写满疲惫和疏离的深黑眼眸,在触及温歆那张因极度震惊而褪尽血色、写满骇然和难以置信的脸庞时,震惊,愕然,茫然。
随即是……一种狂喜和难以置信的确认。
是她,梦里的女子。
那个无数次出现在他混乱梦境中、让他灵魂深处都为之悸动、却又被所有人联手抹去的存在,那个他遍寻不见、以为只是重伤后臆想的幻影。
她竟然在这里。
就在他的东宫。
成了他的……宜嫔?
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伸出手,似乎想抓住眼前这个如同幻影般的人儿:
“……是你?我们可有见过?!……”
“殿下!”
温歆如同被这声呼唤和伸过来的手狠狠烫到。
身份,她的身份,她是冒牌的苏映雪!是欺君罔上的死罪!
不能认!绝对不能认!
巨大的求生本能让她在瞬间做出了反应,她猛地低下头,“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狠狠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咚”响。
“殿下恕罪!陛下与妾,从未见过,今日是妾第一次同陛下见面!妾……妾方才失仪!惊扰殿下!妾该死!”
她伏在地上,身体抖如筛糠,额头死死贴着冰冷的地面,不敢抬起分毫。
完了……全完了……
他认出来了!
他怎么会是太子?
而她……竟然成了他的嫔妃?
李翊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
他看着地上那个剧烈颤抖、卑微乞怜的身影,听着她口中那一声声带着血泪的“妾该死”,眼中翻涌的狂喜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
她为什么不认他?
她在害怕什么?
她为何……如此卑微?如此恐惧?
“你……”李翊死死盯着地上那个蜷缩成一团的身影,“抬起头来!看着孤!”
温歆死死咬着下唇,她不能抬头,不能让他看清她的脸,不能让他确认。
可她更不敢违抗太子的命令。
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如同背负着千斤重担般,抬起了头。
是她!
这双梦里时常出现的眼睛!他绝不会认错!
可这眼神……为何如此陌生?如此……刺痛?
“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和痛苦,目光死死锁住她泪眼婆娑的脸,“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不认我?”
手腕上传来的剧痛和那灼热到几乎要将她焚毁的目光,让温歆彻底崩溃。
“殿下……妾……妾是苏映雪……是您的……宜嫔啊……”
李翊瞬间松开了力道。
她是苏映雪。
是他的宜嫔。
却也是……那个他魂牵梦萦、遍寻不见的……女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不敢动,不敢抬头,甚至不敢呼吸得太大声。
李翊蹲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他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五指微微蜷曲,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震惊、狂喜、难以置信、被欺骗的愤怒、巨大的困惑……最终,所有激烈的情绪在触及她剧烈颤抖的脊背和那卑微到尘埃里的姿态时,瞬间凝固、冷却,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茫然和……一种被尖锐刺痛后的、冰冷的死寂。
“苏……映雪?”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这三个字,此刻听起来如此陌生,难道,真的不是?
巨大的撕裂感撕扯着他的神经,头痛毫无预兆地再次袭来,他闭上眼,抬手死死按住突突狂跳的太阳穴。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闷哼从他紧咬的齿缝间挤出。
温歆被这声闷哼惊得身体又是一颤,她下意识地、极其短暂地抬起泪眼模糊的脸,恰好看到李翊那张因剧痛而瞬间扭曲、布满冷汗的苍白面容。
他……他的头疾又犯了?是因为……她吗?
她低下头,重新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李翊粗重的喘息声渐渐平复下来。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
“……起来吧。”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低沉和平稳,“地上凉。”
温歆不敢迟疑,挣扎着从冰冷的地面上爬起来,膝盖因为长时间的跪伏而麻木刺痛,身体摇摇晃晃,几乎站立不稳,她始终低垂着头,不敢看他一眼。
李翊没再说什么,也没再看她,只是转过身,步履沉重地走向那张铺着大红锦被的雕花拔步床。
他脱下外袍,随手搭在旁边的衣架上,然后,掀开锦被一角,和衣躺在了床榻的外侧。
背对着温歆的方向,高大的身躯在宽大的床榻上显得异常孤寂。
“歇息吧。”他背对着她,声音闷闷地传来。
温歆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她看着那张宽大的床榻,看着那个背对着她的、散发着冰冷疏离气息的身影。
同床共枕?
和……太子?和.....温磊?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的雕花床柱。
“嗯?”李翊似乎察觉到她的抗拒,并未回头,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带着疑问和淡淡不耐的轻哼。
温歆动作迟缓地脱掉脚上那双磨得脚踝生疼的绣鞋,然后,如同赴死般,小心翼翼地掀开锦被的另一角,蜷缩着身体,躺在了床榻的最里侧。
她尽可能地缩紧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墙壁,与外侧那个高大的身影之间,隔开一道足以再躺下一个人的、冰冷的鸿沟。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气,混合着李翊身上那股属于男性的、带着侵略性的温热气息,让她浑身僵硬,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她死死闭着眼睛,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仿佛生怕惊扰了身边人。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
烛台上的红烛燃烧过半,烛泪无声滑落,在烛台上堆积成扭曲的形状。
温歆的身体因为长时间的紧绷而酸痛僵硬,精神上的巨大压力和恐惧更是让她疲惫不堪。
不知过了多久,在极度的紧张和虚脱感双重压迫下,她的意识终于开始模糊。紧绷的神经如同被拉得过紧的弓弦,在某个极限处,“嘣”地一声,断裂开来。
她……睡着了。
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虽然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蜷缩的身体也微微放松了些许,只是依旧保持着防御的姿态,紧贴着冰冷的墙壁。
就在她陷入沉睡后不久。
床榻外侧,那个一直背对着她、仿佛早已沉睡的身影,却缓缓地、无声无息地转了过来。
李翊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烛光下,亮得惊人,没有丝毫睡意。里面翻涌着复杂到极致的情绪——困惑、茫然、痛苦、一丝挥之不去的愤怒,还有……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近乎贪婪的探究。
他侧着身,目光一寸寸、贪婪地描摹着身侧这张近在咫尺的睡颜。
褪去了清醒时的恐惧、戒备和那令人心头发堵的卑微麻木,此刻的她,在沉睡中显露出一种近乎脆弱的纯净。
这张脸……如此熟悉。
熟悉到让他灵魂深处都为之悸动、疼痛。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她额角那片红肿时,悬在半空。
为何……如此熟悉?
为何……心口如此疼痛?
为何……她矢口否认?甚至恐惧到那种地步?
“从未见过……”她带着哭腔的否认,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回响。
难道……真的是他疯了?
是那场坠崖留下的后遗症?是记忆错乱产生的幻象?将眼前这个身份清晰的苏家女,臆想成了那个只存在于他混乱梦境中的模糊身影?
他缓缓收回手,没有再触碰她。只是那样侧躺着,目光一瞬不瞬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她沉睡的容颜。
仿佛要将这张脸,连同她呼吸的频率、睫毛颤动的弧度、甚至眉宇间那丝若有若无的忧愁,都深深烙印进自己的灵魂深处。
直到烛火燃尽,最后一点微光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彻底熄灭,他依旧睁着眼,在无边的黑暗里,固执地“看”着那个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