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皇城深处,储秀宫通往太极殿的漫长宫道,空气里弥漫着名贵熏香、脂粉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

两列身着统一浅粉色宫装的秀女,如同被精心修剪过的花枝,垂首敛目,屏息凝神,踏着细碎而僵硬的步伐,在手持拂尘、面无表情的内侍引领下,朝着那象征着帝国权力巅峰的巍峨殿宇缓缓前行。

温歆——苏映雪——走在队列靠后的位置,她低垂着头,目光死死锁在自己那双崭新的、却磨得脚踝生疼的绣鞋尖上。

她将呼吸放得极轻、极缓,努力将自己缩进这身略显宽大的宫装里,如同沙漠中的蜥蜴,试图融入背景,消失不见。

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在这群秀女中意味着什么。

是靶子,是祸端。

苏明远那点微末的门第,在这真正的龙潭虎穴里,如同风中残烛,不堪一击。初选已过,她所求的,唯有“落选”二字。唯有被“撂牌子”,才能换来苏明远承诺的自由和小虎小丫的安稳余生。

为此,她必须像一粒尘埃,无声无息。

太极殿内,气氛庄重得近乎凝固。

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高阔的穹顶,阳光透过高窗的琉璃,在地面金砖上投下斑斓却冰冷的光影。

御座之上,皇帝身着明黄常服,虽面带病容,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万物的威仪。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垂首肃立的秀女们,如同帝王在巡视自己的猎场。

太子李翊端坐在御座下首的紫檀圈椅中,他穿着一身玄色暗金蟒纹常服,身姿挺拔,面容清俊,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如同远山薄雾般的阴郁与疏离。

自鹰愁涧重伤醒来后,那丢失的一年记忆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着他部分的灵魂,只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茫和……一种深植心底、却找不到源头的、沉甸甸的失落感。

选秀于他,不过是权力棋盘上必须落下的棋子,一场枯燥乏味的政治仪式。

他意兴阑珊地听着内侍拖长了调子唱名:

“吏部尚书嫡女,周氏静姝——”

“平西侯府嫡女,楚氏云舒——”

“左都御史侄女,林氏婉仪——”

每唱到一个名字,皇帝的目光便在那位被点名的秀女身上停留片刻,偶尔微微颔首,或低声与身旁侍立的贺进低语几句。

被点中的秀女上前一步,屈膝行礼,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怯与激动,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

李翊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

那些精心装扮、如同娇花般的面孔,在他眼中模糊成一片缺乏生气的色块,他端起手边的青玉茶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壁,思绪飘忽,仿佛置身事外。

那些名字,那些家族,在他心中自动对应着朝堂上的势力图谱——周家清流砥柱,楚家掌兵西北,林家监察百官……皆是巩固东宫、平衡朝局的砝码。

至于那些未被点中的……她们是这场权力游戏里无足轻重的背景,最终的归宿,不过是深宫某个角落,如同被遗忘的尘埃,无声凋零。

“……其余秀女,皆撂牌子——”内侍尖细的拖调再次响起,宣告着这场挑选的尾声。

皇帝似乎也有些倦了,微微侧首,对李翊道:“翊儿,余下的,你看如何?”

李翊放下茶盏,动作带着一丝惯有的、近乎麻木的恭谨,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儿臣……全凭父皇做主。”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牵引,又或许只是那深植于灵魂深处的、对某种缺失的执念在作祟,他那双原本低垂着、漫无焦点的眼眸,毫无预兆地、极其自然地抬了起来。

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拉扯,越过前方那些精心打扮、等待被“撂牌子”的秀女,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落在了队列最末端、那个始终深深低着头、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的身影上。

太极殿内金碧辉煌的光影、熏香缭绕的烟气、内侍尖细的唱名声、皇帝低沉的询问……所有的一切,都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整个世界瞬间失声、失色。

只剩下那个身影。

那低垂的的颈项弧度,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的、线条却异常熟悉的唇瓣。

无数破碎的、光怪陆离的、带着灼热温度和草木清气的画面,疯狂地、蛮横地冲破了记忆深处那层厚重的、被强行封锁的冰壳。

——风雪呼啸的破败茅屋,灶膛里跳跃的温暖火光,一个模糊却专注的侧影在灯下缝补着破旧的衣衫……

——简陋的院落里,一个高大的身影笨拙地挥舞着斧头劈柴,额角沁出汗珠,回头冲他露出一个明朗又带着点傻气的笑容……

——冰冷的雪地里,一个单薄的身影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沉重的喘息声混合着风雪,喷在他冻僵的颈侧……

——还有……还有那双眼睛,那双在绝望和屈辱中依旧燃烧着不屈火焰的、深黑如墨的眼睛,此刻,正透过眼前这张低垂的脸庞,与记忆深处那双无数次在梦境中折磨他、呼唤他的眼眸……瞬间重合。

是她!

就是她!

那个无数次出现在他混乱梦境中、让他心口如同被剜去一块血肉般疼痛的空洞感的源头,那个让他灵魂深处都为之悸动、却又被所有人联手抹去的存在。

李翊的身体猛地一震,手中的青玉茶盏“哐当”一声失手跌落,温热的茶水泼溅出来,瞬间浸湿了他玄色蟒袍的下摆,也溅湿了脚下光可鉴人的金砖。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皇帝猛地转过头,锐利的目光带着惊疑射向李翊,下方垂首的秀女们也纷纷惊愕地抬起头,循声望来。

方才太子失手摔落茶盏、失态起身的余波尚未散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御座下首那个玄衣蟒袍、气息不稳的身影上。

皇帝眉头紧锁,在李翊那张写满震惊的脸上来回审视,又扫向那个引发这一切的、身份低微的秀女。

巨大的冲击让他大脑一片空白,他只有一个念头——抓住她!不能让她再消失!不能!

“翊儿!”皇帝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和探究,“何事如此失态?!”

李翊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面对的是谁。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目光从温歆身上撕扯开来,转向御座上的皇帝。

“父皇恕罪……儿臣……儿臣方才……一时恍惚。”

他微微侧身,目光再次投向那个角落,这一次,眼神里翻腾的情绪被强行收敛,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带着审视和确认的专注。

他抬起手,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直直指向那个几乎要将自己埋进地里的浅粉色身影:

“那位秀女……上前来。”

温歆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自己,带着探究、好奇、嫉妒,还有来自御座上那两道冰冷审视的视线。

完了……

终究……还是逃不过……

终于,她停在了距离御座和太子数步之遥的地方,她能感觉到上方那两道灼热得几乎要将她点燃的目光,笼罩着她。

“抬起头来。”李翊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低沉。

温歆极其缓慢地、如同提线木偶般,抬起了头,目光依旧低垂,不敢与上方任何人对视。

李翊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她的额头、眉骨、鼻梁、唇瓣……最终定格在她那双低垂的、如同寒潭般死寂的眼眸上。

绝对是她!

“你……叫什么名字?”

温歆强迫自己张开嘴。低低地、清晰地吐出那个早已刻入骨髓的名字:

“臣女……苏映雪……吏部侍郎苏明远……之女……”

“苏映雪……”李翊缓缓地、清晰地重复着这个名字,舌尖品味着这三个陌生的音节,试图从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然而,那张苍白绝美的脸上,除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的麻木,再无其他。那低垂的眼睫剧烈颤抖着,却始终不肯抬起,不肯与他对视。

一股莫名的烦躁和更加深沉的执念瞬间攫住了李翊,她为什么不看他?她在害怕什么?她到底是不是……那个梦里的人?

理智告诉他,这不可能!她是吏部侍郎之女!是待选秀女!与他那模糊梦境中、那个带着山野气息的模糊身影,天差地别!

可心底那股疯狂的直觉,那份灵魂深处传来的、如同失散半身重聚般的悸动,又是什么?

他不管了。

他只知道,他不能让她走。

李翊不再看温歆,而是转向御座上的皇帝。

“父皇!”

“儿臣……瞧这位苏姑娘……”

“……甚是亲切!”

“儿臣……想留她在身边!”

“请父皇……恩准!封其为嫔,入主东宫。”

封嫔?!

太子殿下竟要当场封一个刚被“撂牌子”、门第不过区区吏部侍郎的秀女为嫔?

嫔位,那可是仅次于太子妃、良娣的尊贵位份,是多少世家贵女梦寐以求的起点,竟如此轻易地……给了一个毫无根基的苏家女?

无数道震惊、嫉妒、难以置信的目光如同利箭,瞬间聚焦在温歆身上,连皇帝眼中都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和深沉的审视。

温歆更是如遭雷击,身体猛地一晃,几乎站立不稳,封嫔?入主东宫?这……这比直接杀了她还要可怕!一旦入了东宫,朝夕相对,她的身份……如何能瞒得住?!那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巨大的恐惧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下意识地就想跪下求饶。

然而,就在她膝盖微弯的瞬间,一道冰冷而威严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皇帝的目光在李翊那张写满不容置疑的执拗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向下方那个摇摇欲坠的秀女。

吏部侍郎苏明远……虽非顶级门阀,但也是清流一系,根基尚可,翊儿如此反常的举动……是因为这张脸?还是……别的什么?

皇帝的眼神幽深难测。他看到了李翊眼中那近乎疯狂的执念,也看到了那苏家女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绝望。这恐惧……似乎有些过了头?

但此刻,太子刚刚经历坠崖重伤,记忆受损,情绪不稳,一个嫔位而已,安抚太子情绪,稳固东宫,才是首要。

至于这个苏家女……入了东宫,有的是时间和手段查清底细。

思虑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皇帝缓缓收回目光,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既然翊儿喜欢……”

“苏氏映雪,温婉淑仪,甚得太子心意。着即册封为……宜嫔。赐居东宫……听雪轩。”

“谢恩吧。”

她甚至忘记了反应,只是僵立在原地。

“苏姑娘……不,宜嫔娘娘!快!快谢恩啊!”贺进尖锐而带着催促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温歆猛地回过神,身体僵硬地、机械地跪伏下去了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臣女……谢……陛下隆恩……谢……太子殿下……隆恩……”她伏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冰冷的金砖。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东宫……听雪轩……

那不再是通往自由的生路,而是将她和小虎小丫彻底推入万劫不复深渊的……修罗场。

而御座旁,李翊看着下方那个匍匐在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单薄身影,看着她剧烈颤抖的肩膀和那无声滚落的泪水,心头那股失而复得的狂喜,竟被一种尖锐的、莫名的刺痛瞬间取代。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抚上自己依旧狂跳不止的心脏位置,那里,贴身挂着的蟠龙玉佩,冰冷依旧。

为何……她哭得如此绝望?

为何……他心口……如此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