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通往京城的官道在暮春时节尘土飞扬。长长的车队如同蜿蜒的蟒蛇,在黄尘中缓慢前行。

车辕滚动,发出单调沉闷的声响,碾碎了一路春光。

温歆——不,此刻她必须牢牢记住,她是苏映雪——吏部侍郎苏明远之女。

她坐在一辆半旧的青帷马车里,车身随着颠簸的路面微微摇晃,身上穿着苏家为她准备的、料子尚可但式样略显老气的浅粉色宫装,头发被一丝不苟地梳成未嫁少女的样式,插着两支素银簪子。

马车帘子低垂,隔绝了外面大部分景象,只留下一条缝隙,透进些许刺目的天光和飞扬的尘土。

她透过那条缝隙,目光平静地落在外面同样缓慢前行的其他秀女车驾上。

那些车驾明显华贵许多。拉车的马匹神骏,车身雕花嵌宝,连垂下的帘子都是上好的云锦或轻纱。

偶尔有风吹起车帘一角,能窥见里面端坐的少女,个个锦衣华服,珠翠环绕,面容娇嫩如同初绽的花朵,带着世家贵女特有的骄矜与期待。

她们低声谈时候笑,声音如同出谷黄莺,谈论着京城的繁华,宫中的贵人,以及……对未来命运的憧憬。

温歆默默地收回目光。

苏家……吏部侍郎,听着官威赫赫,但在京城这龙盘虎踞之地,在那些真正的勋贵门阀眼中,不过是个不上不下的清流文官。

苏明远费尽心机将她塞进这支队伍,已是极限,她的“门第”,在这群真正的天之骄女中,如同尘埃般不起眼。

昨夜驿站歇脚时,她曾无意间听到两个年长些的宫女在廊下低声议论。

“……这次采选,说是为太子殿下充实东宫,可谁不知道?除了那几位家世顶尖、又得了太后娘娘青眼的,其他人啊……”一个宫女的声音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凉薄。

“可不是嘛!”另一个接口,声音压得更低,“那些门第不够的,就算侥幸过了初选,入了宫,又能如何?太子殿下能瞧得上?最后还不是打发到最偏远的宫苑,跟那些熬白了头的老宫女作伴!一辈子……也就那样了。冷宫?哼,那都是抬举了,就是等死的地方!”

“嘘!小声点!让人听见……”

那刻意压低的、带着残酷真相的议论,悄然钻入温歆的耳中。

冷宫。

等死。

了此残生。

她靠在冰冷的车壁上,闭上眼睛。驿站昏暗油灯下,小虎和小丫被苏府嬷嬷带走时,一步三回头、含着泪却强忍着不敢哭出来的小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苏明远承诺的,只要她走过初选,无论结果如何,都会兑现诺言,让他们衣食无忧,甚至……读书识字。

为了这个。

为了他们能活下去。

活得像个人样。

值了。

马车终于驶入了巍峨的皇城。

穿过厚重的、雕刻着狰狞兽首的朱红宫门时,一股无形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威压扑面而来。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檀香、尘土和权力铁锈味的、冰冷而肃杀的气息。

温歆透过车帘缝隙,看着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被高墙切割成狭长甬道的天空。

车队在巨大的宫门前广场停下,所有秀女被要求下车,按照名册顺序列队,由宫中派来的嬷嬷和内侍引领,步行进入那深不可测的宫苑。

温歆跟在队伍中后段,她微微垂着头,目光落在自己脚上那双崭新的、却磨得脚后跟生疼的绣鞋上。

周围是其他秀女们压抑不住的、带着兴奋和紧张的窃窃私语,空气中飘荡着各种名贵脂粉和熏衣香料的混合气味。

“记住!你是苏映雪!吏部侍郎苏明远嫡女!生于永和十二年三月初七!母家姓陈!自幼体弱,长于深闺,不常出门!性情……温婉沉静!”

苏明远临行前的叮嘱,一遍遍在她脑海中回响。

她强迫自己挺直了因长途跋涉而疲惫不堪的脊背,微微抬起下颌,目光平视前方,努力模仿着记忆中那些世家贵女应有的、带着矜持与疏离的姿态。

每一步落下,都像踩在薄冰之上,前方是幽深曲折、仿佛没有尽头的宫道,两侧是沉默肃立、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带刀侍卫。

她不再去想那可能的“冷宫”,不再去想那渺茫的“生机”。她只是牢牢地、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默念着那个名字,那个如同枷锁、却也如同护身符般的存在:

“苏映雪……”

“我是苏映雪……”

“吏部侍郎苏明远之女……”

队伍在沉默中前行,被引领至一处名为“储秀宫”的巨大宫苑。

朱漆大门缓缓开启,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殿宇楼阁和精心打理的花木,然而,这看似繁华的景象,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如同巨大鸟笼般的禁锢感。

温歆随着人流,踏过高高的门槛。

当她的身影彻底没入那扇象征着命运转折的朱红大门之后时,她微微侧过头,最后看了一眼宫门外那片被高墙切割得只剩下窄窄一线的、灰蒙蒙的天空。

从此,世间再无温歆。

只有深宫之中,一个名为“苏映雪”的、等待被挑选、被安置、被遗忘的……待选秀女。

储秀宫的清晨,天刚蒙蒙亮,几十名身着统一式样浅粉色宫装的秀女,已在空旷冰冷的汉白玉庭院中列队站好。

空气里弥漫着名贵香粉的气息,却也掺杂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和攀比。

负责教导规矩的孙嬷嬷,如同庙里的泥塑金刚,板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下方这群千娇百媚、却暗流汹涌的“娇花”。

她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艳,落在队列中一个身影上。

那便是“苏映雪”。

即使穿着和其他人一模一样的、略显呆板的宫装,即使脂粉只是薄施,即使她刻意低垂着眼睑,试图将自己隐没在人群之中……她的存在,依旧如同暗夜里骤然点亮的明珠,刺目得让人无法忽视。

乌发如云,被一丝不苟地绾成宫中规定的少女发髻,却依旧难掩其绸缎般的光泽,衬得旁边精心敷粉的贵女们黯然失色。

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最要命的是那双眼睛——清澈如寒潭,深不见底,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清冷又勾魂的韵致。

当她偶尔抬起眼睑,那眸光流转间,仿佛蕴着碎星,又似藏着冰雪,干净得不像话,却又勾得人心头发痒。

这份美,太过纯粹,太过耀眼,与这刻意雕琢、充满心机的储秀宫格格不入。

自然也成了某些人眼中,最碍眼的钉子。

“腰背挺直!下颌微收!眼神要平视前方!含而不露!懂不懂什么叫大家闺秀的仪态?!”孙嬷嬷的厉喝如同鞭子,抽打在寂静的庭院里。

秀女们立刻绷紧了身体,努力模仿着嬷嬷教导的“标准姿态”。

温歆——苏映雪——也依言挺直了背脊。她的动作并不僵硬,反而带着一种山野间养成的、如同青竹般的韧劲,挺拔而自然。

只是那微微低垂的眼睑和刻意收敛的眼神,透着一股不欲争锋的疏离。

“哼,装什么清高?”一个带着浓浓酸意的声音从她斜后方传来,是户部侍郎家的嫡女赵婉茹。

她斜睨着苏映雪挺直的背影,用只有周围几人能听到的音量嗤笑,“小门小户出来的,以为挺直了腰板就能充凤凰了?瞧她那副狐媚子样!”

“就是,”旁边礼部员外郎家的庶女王芷兰立刻附和,声音同样压得低低的,却充满了恶意,“听说她爹就是个穷酸侍郎,没什么根基。也不知走了什么门路塞进来的。瞧她那眼睛,滴溜溜的,一看就不是安分的!”

温歆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不能争辩。

不能反抗。

她是“苏映雪”,一个根基浅薄、随时可能被戳破的冒牌货,她身后,是小虎和小丫的性命前程。

她强迫自己放松手指,脸上维持着那副被嬷嬷要求的“含而不露”的平静表情,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训练间隙,秀女们被允许在廊下稍作休息。温歆独自走到角落,想避开人群,默默活动一下站得发麻的腿脚,她刚走到廊柱旁,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夸张的惊呼。

“哎呀!”

紧接着,一股带着浓郁花香的温热液体,猛地泼洒在她后背的宫装上。

温歆猝不及防,被撞得向前踉跄一步!她猛地回头。

只见王芷兰手里端着一个空了的青瓷茶盏,正一脸“惊慌失措”地看着她,眼底却飞快地掠过一丝得逞的恶意:“哎呀!苏妹妹!对不住对不住!我……我脚下滑了一下!没烫着你吧?”

那茶水是温的,并不烫人,但深褐色的茶渍,迅速在她浅粉色的宫装后背上洇开一大片。

周围的秀女们瞬间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有惊讶,有同情,但更多的,是看好戏的幸灾乐祸和毫不掩饰的鄙夷。

“啧,真是笨手笨脚。”赵婉茹摇着团扇,慢悠悠地踱步过来,目光扫过温歆狼狈的后背,嘴角勾起一抹讥诮,“不过苏妹妹,你这身衣裳……怕是废了吧?待会儿还要去给贵妃娘娘请安呢,这可如何是好?”

温歆死死咬着下唇,她看着王芷兰那张写满虚伪“歉意”的脸,看着赵婉茹眼中毫不掩饰的恶意,看着周围那些冷漠或嘲弄的目光……

她很想质问,很想一巴掌扇过去,很想撕破她们那虚伪的面具。

可……她不能。

她是苏映雪。

一个根基浅薄、经不起任何风浪的冒牌秀女。任何一点风波,都可能将她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连累小虎小丫。

她抬起头时,脸上竟挤出了一丝极其僵硬、却努力维持平静的弧度。

“……无妨,王姐姐……也不是故意的。我……我去换一件便是。”

她甚至微微屈了屈膝,对着王芷兰行了个礼,姿态卑微得令人心头发堵。

王芷兰和赵婉茹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逆来顺受”,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更浓的鄙夷取代。

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小门小户,连反抗都不敢。

孙嬷嬷闻声走了过来,皱着眉看了一眼温歆狼狈的后背,又扫了一眼故作姿态的王芷兰,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和不耐烦。

她并未深究,只是冷声道:“还不快去更衣,误了时辰,仔细你的皮!”

“是。”温歆低低应了一声,垂着头,快步朝着分配给她的那间狭窄、阴冷的偏殿耳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