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凤藻宫的时光,在熏香的氤氲和宫人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中,缓慢而凝滞地流淌。

花小诺额角的伤痕已完全愈合,只留下一条极淡、几乎看不出来的粉色印记,如同被时光之手轻轻拂过。

脸颊上最后一丝青紫也彻底消散,恢复了原本的白皙。

身体上的创伤,在太医的精心调理和皇后无微不至的照料下,似乎已了无痕迹。

然而,那沉寂的眼神,那周身萦绕的、挥之不去的冰冷疏离,却比任何伤口都更加清晰。

她依旧沉默寡言,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玉雕,安静地存在于凤藻宫的暖阁里。

皇后的绘本堆在案头,蒙上了细微的尘埃。

精致的点心换了又换,却很少能引起她的兴趣。

她大部分时间,只是抱着膝盖坐在临窗的软榻上,目光透过精致的窗棂,投向宫墙之外,那片属于长公主府的方向。

皇后肖婉清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痛在心头。她知道,那看似平静的冰面下,是汹涌未息的暗流。诺儿在等。

在等一个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乎其微的可能。

等她的母亲来接她回家。

这个念头,如同细小的芒刺,扎在皇后心上。

她深知长公主萧明玥的偏执,更知道赵露露如同毒藤般缠绕在长公主的心头。

诺儿离府那日的惨状和长公主的所作所为,如同一根巨大的刺,横亘在姐妹之间。

她派人传去那句冰冷的“无需挂念,无需来接”,既是保护诺儿,也是对长公主最严厉的警告和失望。

然而,看着诺儿日渐消瘦的侧影,看着她那投向宫墙之外的、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眼神,皇后心中充满了矛盾。

她既希望长公主能幡然醒悟,能亲自来接走诺儿,抚平她的心伤;又无比恐惧,怕长公主再次被赵露露蛊惑,给诺儿带来新的伤害。

日子一天天过去。

冬日的暖阳渐渐有了春日的和煦,御花园里的枯枝也悄悄萌发了新绿。

宫墙之内,春意悄然而至。

花小诺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窗棂。

窗外,几只新来的燕子欢快地掠过琉璃瓦顶,啁啾鸣叫着,忙着衔泥筑巢。

那生机勃勃的景象,落在她沉寂的眼中,却激不起半分涟漪。

她更多的时候,目光是投向那扇通往宫外的、巍峨沉重的宫门。

每一次宫门开启的沉重声响传来,无论多么遥远,她的身体都会几不可察地绷紧一下。

指尖会微微蜷缩,目光会瞬间聚焦,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微弱的希冀,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她会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分辨着是否有熟悉的脚步声,是否有母亲温柔呼唤“诺儿”的声音……

然而,每一次,都只是宫人出入,或是朝臣觐见。

那扇沉重的宫门开了又合,带来陌生的面孔,带走宫内的消息,却从未带来那个她内心深处隐秘期盼的身影。

一次,两次……十次……百次……

那无声的期盼,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每一次都只激起微弱的涟漪,便迅速沉没,归于沉寂。

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更冰冷的空洞。

皇后有时会坐在她身边,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试图用掌心的温度传递安慰。

她会状似无意地提起宫外的一些趣事,或者太子的近况,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花小诺会安静地听着,偶尔会极轻微地点点头,表示她在听。

但当皇后的目光落在她依旧投向宫门的侧脸时,心中便只剩下一声沉重的叹息。

诺儿的心,依旧固执地悬在那扇未曾为她开启的门后。

一日,皇后正陪着花小诺在暖阁里做针线——只是皇后在做,花小诺安静地看着。

玉竹脚步匆匆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低声在皇后耳边禀报了几句。

皇后的手微微一顿,绣花针险些扎到指尖。她抬眼看向玉竹,眼神带着询问。

玉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压得更低:“……是长公主殿下,带着那位露姑娘,去宝华寺进香祈福了,说是为露姑娘的身体……已出府两日了。”

声音虽低,但在寂静的暖阁里,却清晰地钻入了花小诺的耳中。

她低垂的眼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如同被寒风吹折的蝶翼。指尖原本捻着的一根丝线,无声地绷断了。

宝华寺……祈福……为露露的身体……

这几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了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房!

母亲带着赵露露去宝华寺祈福了!为了那个“体弱多病”、“需要静养”的赵露露!

而那个被她亲手打伤、被她斥为“狠毒”、被她逼得离家出走、至今流落宫中的亲生女儿……母亲可曾有过半分想起?

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愧疚或牵挂?

一股冰冷的、带着腥甜的铁锈味瞬间涌上喉咙!

花小诺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尚未完全消退的掐痕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下了那股翻涌的呕意。

她缓缓抬起眼,目光不再是投向宫门,而是空洞地望着窗棂上雕刻的繁复花纹。那眼神里,最后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盼之光,如同风中残烛,倏然熄灭。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黑暗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

望穿秋水。

秋水望穿。

终究是……母踪杳然。

皇后看着花小诺瞬间惨白的脸色和那彻底死寂下去的眼神,心猛地一沉!

她狠狠瞪了玉竹一眼,玉竹自知失言,惶恐地低下头。

“诺儿……”皇后放下针线,急切地想去握她的手。

花小诺却在她触碰之前,猛地抽回了手。

她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疏离:

“舅母,诺儿有些乏了,想歇息片刻。”

说完,不等皇后回应,她便转身,一步一步,走向内室。

脚步很稳,却像踩在虚空里,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和……诀别。

皇后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看着花小诺消失在珠帘后的单薄背影,心中充满了无力感和尖锐的痛楚。

她明白,玉竹带来的这个消息,如同一把最锋利的冰锥,彻底凿穿了诺儿心中那最后一点残存的、关于母爱的幻象。

望穿秋水,是等待的姿态,是无声的呼唤。而母踪杳然,是彻底的缺席,是冰冷的判决。

长公主萧明玥,用她带着赵露露出游祈福的行动,无声地向她的亲生女儿宣告:你,已被遗忘。

你的伤痛,你的流离,你的存在,在她为另一个“女儿”祈福的世界里,早已无足轻重。

内室里,花小诺没有躺下。

她只是走到窗边,再次望向宫门的方向。只是这一次,那目光里再无半分期盼,只剩下一种彻骨的、冻结一切的冰冷。

如同寒冬腊月里被冰封的湖面,平滑,死寂,深不见底,再也映不出任何温暖的倒影。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那几道因为用力而再次渗出血丝的掐痕。

疼痛很清晰,却奇异地带来一种病态的清醒。

她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窗棂上。没有眼泪,没有抽泣。只有一片死寂的空茫。

望穿秋水,终成空。

母踪杳然,心亦死。

从今往后,那长公主府,那人,那声“母妃”,便真的……只是前尘旧梦,与她再无瓜葛了。

凤藻宫外,春光正好。

凤藻宫内,一颗曾经璀璨的明珠之心,在漫长的等待和最终的杳然中,彻底沉入了永夜。再无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