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华寺的消息如同最后一块巨石,将花小诺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暖意彻底碾碎、封存于永夜冰层之下。
凤藻宫的暖阁依旧熏香袅袅,皇后的怀抱依然温柔坚定,但花小诺的心,却仿佛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冰冷的高墙,将所有的关怀与温暖都隔绝在外。
她不再临窗远眺宫门。
那扇门,连同门后的一切,都已被她从意识中彻底抹去,如同从未存在。
她更多的时间是待在暖阁最里侧靠墙的位置,那里光线稍暗,却让她感到一种病态的安全感。
她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繁复华美的地毯花纹,仿佛能从中看透世间所有的虚妄。
皇后忧心如焚。
太医的安神汤药换了几个方子,却收效甚微。
花小诺的身体不再抗拒进食,却也毫无滋味地机械吞咽,如同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
她不再排斥皇后的靠近,却也再无半分亲昵的依偎。
当皇后试图将她搂入怀中时,她的身体会下意识地僵硬一瞬,虽然很快放松,但那瞬间的抗拒如同冰冷的针刺,让皇后痛彻心扉。
“诺儿,你看,景琰表哥托人送来的小玩意儿。”
这日,皇后拿着一个精巧的紫檀木机关盒,里面装着太子萧景琰特意寻来的、据说能解百种机关的九连环,试图引起花小诺的兴趣。
“他说你小时候最喜欢这些精巧的物件了,解开了总爱找他炫耀。”
花小诺的目光淡淡扫过那闪烁着金属光泽的九连环,眼神毫无波澜,如同看一块毫无生气的石头。
她甚至没有伸手去碰,只是极轻微地摇了摇头,便将目光重新投向地面。
那些曾经能让她欢呼雀跃、废寝忘食的玩意儿,此刻在她眼中失去了所有魔力。
精巧的机关?再精妙的机关,也解不开人心的算计,更解不开她心口那道名为“至亲背叛”的死结。
皇后心中叹息,放下机关盒。
她屏退左右,只留下自己和花小诺。她坐到花小诺身边,不再试图用外物转移,而是用最温和的声音,尝试着触碰那冰封的核心:
“诺儿,舅母知道,你心里苦,心里痛。
你怨你母妃,对不对?
怨她不信你,怨她伤你,怨她……选择了别人。”
皇后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花小诺的反应。
花小诺长长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她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沉默。
“怨她,是应该的。”皇后轻轻握住花小诺冰凉的手,这一次,花小诺没有抽回,却也没有回应,任由皇后握着,像握着一块没有温度的玉。
“舅母也怨她。怨她糊涂,怨她心盲!可是诺儿,”皇后的声音带着深沉的疼惜,“怨也好,恨也罢,别让这些情绪把你整个人都困住了,冻住了。
这世间,并非只有你母妃一人。还有舅母,有舅舅,有景琰,有疼你的太后……我们都爱你,都信你。
你……别把自己关起来,好不好?”
“信我?”花小诺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她缓缓抬起沉寂的眼,第一次主动看向皇后,那眼神却让皇后心头猛地一悸——不再是孩童的委屈或茫然,而是一种近乎洞悉世事的、冰冷的清醒。“信我什么?
信我没有推赵露露?信我没有摔玉镯?信我没有撕锦帕?信我没有……想毒死她?”
她一连串的反问,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剖开血淋淋的过往。
每一个“信”字,都带着一种沉重的讽刺。
“舅母信你!我们都信!”皇后急切地回应,握紧她的手,“那些事,我们都知道不是你做的!是……”
“是谁做的,重要吗?”
花小诺打断了皇后的话,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穿透力,“母妃信了吗?
府里的人信了吗?
就算你们信了,那些打在我脸上的巴掌,会消失吗?
那些流在我身上的血,能倒流吗?那些被指着鼻子骂‘狠毒’‘蛇蝎’的滋味,能抹去吗?”
她看着皇后瞬间苍白而痛楚的脸色,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不重要了。”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声音轻得像叹息,却蕴含着千钧的重量,“信与不信,真与假,都改变不了发生过的一切。
改变不了……人心会偏,誓言会变,至亲……亦可为刃。”
“诺儿!”皇后心如刀绞,声音哽咽,“不是所有人都是……”
“舅母,”花小诺再次抬起头,看着皇后,眼神是死水般的平静,却清晰地映出皇后痛楚的倒影,“诺儿知道舅母疼我,护我。
诺儿感激。可是……”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诺儿的心,很累。
不想再猜,不想再盼,不想再……信了。”
“信了,就会期待。
期待了,就会失望。失望了,就会痛。”她微微歪了歪头,那曾经天真的动作,此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过早的沧桑,“不期待,不信,就不会痛。
这样……很好。”
稚嫩的话语,却道出了最冰冷、最绝望的生存哲学。
那是一个被至亲至信之人亲手推入深渊的孩子,在粉身碎骨后,为自己构筑的唯一一道、冰冷而坚硬的生存壁垒——隔绝一切情感,斩断一切期待,以绝对的冷漠和无信,来抵御这世间可能再次降临的伤害。
皇后看着眼前这个只有七岁,眼神却沉寂得如同古稀老者的孩子,看着她用最平静的语气宣告着“天真”的死亡,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将她淹没。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所有的安慰和劝说,在花小诺这用血泪铸就的“生存法则”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天真已泯灭,稚心早成灰。
那个会追着蝴蝶欢笑、会为小兔子落泪、会因解不开九连环而撒娇耍赖的明媚孩童,已被埋葬在长公主府冰冷的石凳旁,埋葬在母亲那记雷霆掌掴之下,埋葬在望穿秋水却杳无音信的漫长等待里。
如今的她,只是一具包裹在华服锦被下、提前苍老的灵魂。
用冰冷武装自己,以“无信”作为铠甲。不再哭泣,因为泪水早已流干。
不再期待,因为希望已被彻底碾碎。
太医再次被请来,这次是皇后私下严令其详查小郡主心智。
太医隔着纱帐,望闻问切良久,最终在诊脉书上沉重落笔:
“……惊怖入心,郁结深重,伤及神魂。稚龄遭此剧变,心窍早闭,情志郁结难舒。
观其神思,如古井无波,天真尽泯,稚气全消。此非药石可医之疾,乃心死魂伤之兆。
恐性情大变,冷心冷情,需长久静养,万勿再受刺激,或待机缘……”
机缘?
皇后看着诊脉书,苦笑着望向暖阁里那个沉寂如冰的小小身影。
机缘渺茫,而她那颗曾经如明珠般璀璨的稚子之心,却已在冰冷与绝望的淬炼中,彻底泯灭了最后一丝天真的光热,凝固成一块拒绝融化的寒冰。
凤藻宫的春光,暖不了她身。
皇后的慈爱,化不开她心。
稚心渐冷,终至冰封。
天真泯灭,永不复还。前路漫长,只剩这身披寒冰铠甲、踽踽独行的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