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指间流沙,悄无声息地滑入初夏。
皇宫内苑,为太子萧景琰的生辰筹备多时的宫宴,终于在太液池畔的临华殿盛大开启。
朱檐碧瓦张灯结彩,丝竹管弦悠扬悦耳,空气中弥漫着御膳房飘出的诱人香气和名贵花卉的馥郁芬芳。
王公贵胄、宗室命妇,锦衣华服,珠光宝气,汇聚一堂,觥筹交错间,尽显帝国储君生辰的煊赫与尊荣。
皇后肖婉清端坐主位,雍容华贵,面带得体的微笑,接受着群臣命妇的朝贺。
然而,她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牵挂着身侧那个小小的身影。
花小诺穿着一身皇后特意为她挑选的、低调却不失身份的月白色宫装,安静地坐在皇后身边特设的席位上。
她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周遭的喧闹、歌舞的升平、珍馐美馔的香气,仿佛都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屏障。
她像一个精致而沉默的摆件,被安置在这繁华盛景的中心,却散发着格格不入的沉寂气息。
她的存在本身,就足以引起席间无数道或明或暗的探究目光。
关于长公主府的风波,关于小郡主性情大变的传言,早已在权贵圈中悄然流传。
此刻见她这副冰冷疏离、毫无生气的模样,众人心中更是坐实了猜测,目光中不免带上几分同情、好奇,甚至隐隐的轻视。
太子萧景琰坐在帝后下首,一身明黄太子常服,意气风发。
他接受着臣子的贺寿,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频频飘向花小诺的方向。
看着她那沉寂如冰的侧影,看着她对眼前一切置若罔闻的冷漠,再对比记忆中那个围着他叽叽喳喳、会撒娇讨要生辰礼物的明媚表妹,一股强烈的愧疚和刺痛感狠狠攫住了他的心。
他知道,是自己当初的优柔寡断和未能及时保护,让诺儿的心彻底冷了。
今日这生辰宴,他特意求了母后,无论如何要让诺儿出席,哪怕只是远远看着,他也希望能……弥补些什么。
宴席过半,气氛愈加热烈。一道道珍馐流水般呈上。
御膳房精心制作的各色糕点更是琳琅满目,精巧诱人,被宫人恭敬地分送到各位贵客的案前。
就在这时,长公主萧明玥带着赵露露,在宫人的引领下,姗姗来迟。
长公主依旧雍容华贵,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心事。
而她身侧的赵露露,则穿着一身崭新的、娇嫩的鹅黄色宫装,衬得她小脸愈发苍白柔弱。
她怯生生地依偎在长公主身侧,仿佛受惊的小鸟,目光飞快地扫过全场,当触及花小诺的方向时,立刻像被烫到一般迅速垂下,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紧紧抓住了长公主的衣袖。
长公主感受到她的“恐惧”,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却复杂地落在了花小诺身上。
看着女儿那冰冷疏离、甚至不曾抬眼看她一下的模样,长公主心头五味杂陈,有恼怒,有失望,更有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细微的刺痛。
她拉着赵露露上前,向帝后和太子行礼。
“明玥来迟,望皇兄皇嫂恕罪。”长公主声音平静。
“露露给陛下、娘娘、太子殿下请安。”赵露露的声音细弱蚊蝇,带着恰到好处的怯懦。
皇帝微微颔首,皇后笑容不变,只是眼神微冷。
太子看着赵露露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再想到她对诺儿做的一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只是碍于场合,不便发作。
长公主带着赵露露在预留的席位上落座,位置恰好在花小诺斜对面。
赵露露低垂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面前精致的点心,显得格外安静乖巧。
然而,她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淬了毒的蛛丝,悄无声息地缠绕在花小诺身上,带着一种冰冷的算计和……一丝即将得逞的兴奋。
席间气氛微妙。
长公主府这对“姐妹”同席,一个冰冷如霜,一个柔弱似柳,形成了鲜明而诡异的对比。
不少目光在她们之间逡巡,窃窃私语。
太子萧景琰心中烦闷,看着花小诺面前几乎未动的糕点,想起她小时候最爱吃御膳房的玫瑰糕,便对身边侍立的太监低声吩咐了几句。
不一会儿,一碟新出炉的、热气腾腾、点缀着嫣红玫瑰花瓣的精致玫瑰糕,被小心地放到了花小诺的案前。
“诺儿,”太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自然,“尝尝这个?
刚出炉的玫瑰糕,我记得你最爱吃了。”
花小诺的目光终于动了动,落在了那碟散发着甜香的玫瑰糕上。
鲜艳的花瓣,诱人的色泽,曾经是她无法抗拒的美味。
然而此刻,那甜腻的香气却让她胃里一阵不适。
她甚至没有抬头看太子一眼,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便将目光移开,重新投向虚无。
太子的手僵在半空,脸上努力维持的笑容有些挂不住,眼中闪过一丝受伤和深深的无力。
就在这微妙的静默时刻,一直安静进食的赵露露,忽然抬起头,怯怯地看向太子,眼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羡慕和渴望,声音细弱却清晰地响起:
“太子殿下……那玫瑰糕……好香啊……露露……露露也想尝一块,可以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几桌的人都听清。
那副怯生生、带着点可怜巴巴的模样,配上她苍白的小脸,很容易激起人的怜惜。
太子眉头一皱,心中更加不悦。
他本不想理会,但众目睽睽之下,若断然拒绝一个“孤女”如此微小的请求,显得他过于刻薄。
他烦躁地挥挥手,示意太监:“给露姑娘也送一碟。”
太监立刻领命,将另一碟同样的玫瑰糕送到了赵露露面前。
赵露露脸上立刻绽放出感激又羞涩的笑容,对着太子盈盈一拜:“谢太子殿下恩典。”
她拿起一块玫瑰糕,小口小口地、珍惜地品尝起来,脸上带着满足的神情。
长公主看着赵露露那满足的笑容,再看看花小诺那拒人千里的冰冷,心中对花小诺的不满又添了几分。
连景琰主动示好都如此不识抬举,真是被惯坏了!
花小诺对这一切置若罔闻。
她只觉得周遭的空气愈发粘稠沉闷,让她喘不过气。
她只想这场喧嚣的宴会快点结束。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正小口吃着玫瑰糕的赵露露,突然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
她手中的糕点掉落在地,双手猛地捂住喉咙,脸色瞬间由苍白转为骇人的青紫!她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眼球上翻,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窒息声!随即,一股暗红的鲜血猛地从她口鼻中喷溅而出,染红了她鹅黄的衣襟和面前的食案!
“啊——!”
“露露!”
“天哪!怎么回事?!”
整个临华殿瞬间炸开了锅!尖叫声、惊呼声、杯盘碎裂声此起彼伏!
“露露!”长公主萧明玥魂飞魄散,扑过去一把抱住抽搐不止、口鼻溢血的赵露露,声音凄厉得变了调,“太医!快传太医!!!”
场面一片混乱!帝后惊怒起身!太子也脸色剧变!
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恐地聚焦在赵露露那副惨绝人寰的模样上!
“毒……有毒!”
一个眼尖的命妇指着赵露露面前那碟玫瑰糕,失声尖叫!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又转向那碟精致的糕点!太子赐的玫瑰糕!
“是她!一定是她!”长公主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如同噬人的野兽,直直射向斜对面、依旧面无表情坐在那里的花小诺!
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尖锐刺破殿宇:
“花小诺!你这个蛇蝎毒妇!
你嫉妒景琰赐糕给露露!你竟敢在露露的糕点里下毒!!
你想毒死她!你好狠的心啊!!!”
这石破天惊的指控,如同惊雷,在混乱的大殿中炸响!
无数道目光瞬间如同利箭,齐刷刷地射向花小诺!震惊、怀疑、厌恶、恐惧……各种情绪交织!
花小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看向状若疯魔、抱着赵露露嘶吼的母亲,再看向席间无数道投射过来的、如同实质般带着恶意的目光。
她的眼神依旧沉寂,没有惊惶,没有辩解,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了然和一丝冰冷的嘲讽。
果然,来了。
“不!不是诺儿!”
太子萧景琰猛地站起身,厉声反驳,他挡在花小诺身前,怒视着长公主,“姑母慎言!
无凭无据,岂能血口喷人!这糕点御膳房所出,怎会是诺儿下毒?!”
“不是她还能是谁?!”
长公主状若癫狂,指着花小诺,声音泣血,“只有她恨露露入骨!
只有她离露露最近!
只有她有动机!
刚才景琰给你糕点你拒而不食,转眼露露吃了就中毒!
不是你动的手脚,还能是谁?!花小诺!你说话啊!你敢不敢认?!”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花小诺身上,等待她的反应。连帝后也目光凝重地看向她。
花小诺在无数道目光的逼视下,缓缓站起身。
她无视长公主的嘶吼,无视太子焦急的眼神,无视周遭一切的混乱和喧嚣。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赵露露面前那碟染血的玫瑰糕,又扫过自己案前那碟分毫未动、却已显得无比刺眼的玫瑰糕。
然后,她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在无数道震惊的目光中,极其平静地,从自己面前那碟太子赐予的玫瑰糕中,拈起了一块。
那鲜艳的花瓣,此刻如同淬了毒的诱惑。
在太子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在长公主难以置信的注视下,在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的死寂里——
花小诺将那整块玫瑰糕,缓缓地、平静地送入了自己口中。
她甚至没有咀嚼,只是用舌尖感受着那曾经无比熟悉、此刻却冰冷陌生的甜腻味道。
然后,极其艰难地,吞咽了下去。
她的动作很慢,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决绝和……无声的控诉。
看啊,你们怀疑我下毒?
怀疑我嫉妒?怀疑我要毒死赵露露?
那好。
我自己吃。
用我的命,来证明这荒谬的指控,够不够?
死寂!整个临华殿陷入了一片死寂!
连赵露露那痛苦的呻吟声都仿佛消失了片刻!
所有人都被花小诺这惊世骇俗的举动惊呆了!
然而,就在这死寂之中,变故再生!
花小诺刚咽下那块糕点不过几息,脸色骤然剧变!
她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喉咙,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噗——!”
一大口暗红发黑、触目惊心的鲜血,如同怒放的血色之花,猛地从她口中喷溅而出!
染红了她月白色的宫装前襟,星星点点,溅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
她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
那张苍白的小脸在喷溅的鲜血映衬下,呈现出一种濒死的青灰色!眼神中的沉寂瞬间被巨大的痛苦和窒息感取代,瞳孔急剧放大!
“诺儿!!!”皇后凄厉的尖叫划破死寂!
“小郡主!!”
“太医!太医何在!!!”
整个东宫宴席,彻底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混乱!
歌舞升平瞬间化为修罗地狱!暗藏的杀机,终于以最惨烈、最致命的方式,降临在了那个冰冷沉默的小女孩身上!
花小诺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意识被剧烈的绞痛和窒息感迅速吞噬。
耳边是皇后撕心裂肺的哭喊,是太子惊怒的咆哮,是无数人惊恐的尖叫……还有,赵露露在混乱中,那一声极其细微的、带着一丝计谋得逞的、痛苦的呻吟……
黑暗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在彻底失去意识前,花小诺模糊地想:
这样……也好。
终于……可以……彻底……解脱了……
这冰冷而肮脏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