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将那份凝聚了三年铁火淬炼感悟与道家智慧的《阴阳平衡诀》郑重收进床底那只特制的木匣里,林风心中并未如想象般升起多少希望。

他盘膝坐在冰冷的土炕上,窗外是圣剑城沉沉的夜色,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衬得屋内死寂一片。

尝试运转了数个时辰,体内依旧是一片沉寂的荒漠。

那想象中的阴阳交融、水火同源,并未带来丝毫气感。测骨石那冰冷的墨色,仿佛一个永恒的诅咒,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阴阳平衡……也不行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冰冷的绝望再次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吞没。他猛地一拳砸在坚硬的炕沿上,指关节瞬间传来钻心的疼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内心的憋闷。

不行!不能就这样认输!

他霍然起身,像一头困兽般在小屋内踱步。昏黄的油灯将他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显得格外狂躁。

既然阴阳的不行……那就五行!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点星火,骤然点亮!他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重新燃起近乎偏执的火焰。

金木水火土!天地万物,皆在其中!我每日与铁火为伴,最熟悉的,当属火与金!

目光扫过屋内角落堆放的各种金属废料,最终定格在屋外那依旧散发着余温的铁匠炉上。火光……那跳跃的、炽热的、能熔金化铁的火光!

火!火性阳刚,暴烈迅猛!我每日控温打铁,对火候的把握已成本能!

若以火为引…… 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他冲到那张堆满草纸的小桌旁,粗暴地将刚刚收好的《阴阳平衡诀》推到一边,仿佛要彻底斩断那份无望的期待。

他重新抓起冰冷的炭笔,铺开一张新的、粗糙的草纸,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不再是玄奥的阴阳图,而是熊熊燃烧的炉火!

那舔舐着铁胚的赤红火舌,那鼓动风箱时火焰升腾咆哮的姿态,那淬火瞬间蒸腾的白雾与刺耳的嘶鸣……所有关于“火”的记忆、感受、控制它的经验,如同沸腾的岩浆般在意识中翻滚、碰撞!

他回想着前世看过的那些神怪小说画本里,关于火系神通的只言片语——焚山煮海,烈焰滔天……虽然荒诞,却提供了一个狂野的意象方向!

“心蕴九霄炎!” 他喃喃着,笔尖在纸上重重落下第一笔!意念要如同九天之上的神炎,蕴含无上威能!

“意引地脉火!” 第二笔紧随其后!意念下沉,沟通大地深处奔涌的熔岩之火,引为己用!如同他拉动风箱,引动地炉之火!

“百骸如洪炉,气血化赤龙!” 第三、第四句一气呵成!将整个身体想象成巨大的熔炉,奔腾的气血就是炉中那条狂暴的赤色火龙!这是他在无数次锤击锻打中,感受到的自身力量爆发的具象化!

“怒啸震寰宇,真元沸长空!” 第五句带着一股宣泄般的狂放!意念中的火龙咆哮,引动体内“真元”(他渴望的力量)沸腾燃烧,撼动天地!如同淬火时那惊天动地的“嗤啦”声响!

“焚尽八荒秽,赤阳耀苍穹!” 最后一句,充满了决绝与净化一切的意志!以心火焚尽体内一切阻碍、污秽,最终化身照耀天地的赤阳!这是他心中对力量最极致的渴望与定义!

炭笔在粗糙的纸面上发出急促的沙沙声,一个个狂放不羁、充满烈焰气息的字句跃然纸上。他给这部寄托了全部新希望的功法,命名为——《九霄震火法》!

希望如同投入炉中的新炭,瞬间燃起炽热的火焰。林风迫不及待地开始尝试这全新的《九霄震火法》。

每日清晨,他不再仅仅锤炼筋骨,而是面向初升的朝阳,努力观想心蕴九霄神炎,引地脉之火入体。

他站在熊熊燃烧的炉火旁打铁时,更是全神贯注,将每一次拉动风箱视为“意引地脉火”,将每一次奋力锤击视为“气血化赤龙”的爆发,将铁胚烧红的状态视为自身“百骸如洪炉”!

然而,现实依旧是冰冷而无情的铜墙铁壁。

无论他如何观想,如何调动意念,如何将打铁的过程与功法描述完美契合,体内依旧是那片死寂的荒漠。没有灼热的气流,没有奔腾的赤龙,没有沸腾的真元,更没有那焚尽八荒的赤阳之力。那扇感知灵气的大门,对他这具“凡骨”之躯,似乎彻底焊死了。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希望的火苗在一次次的尝试与失败中,被残酷的现实一点点浇熄,最终只剩下微弱的、不肯彻底熄灭的余烬。

林风的房间,床底那只木匣里,功法手稿渐渐堆积起来。《阴阳平衡诀》、《九霄震火法》、《金庚爆裂经》、《厚土载物功》、《青木长春引》……甚至还有试图融合水木之气的《坎水归元录》。

一本本,一册册,字迹从最初的工整狂放,到后来的略显潦草,再到最后的沉凝滞涩,如同他心境变化的写照。

每一本功法,都代表着他的一次绝望冲锋,一次被现实无情击退的惨烈战役。

三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

曾经那个眼神明亮、充满韧劲的九岁孩童,如今已是年近不惑的中年人。

林风的鬓角已染上了点点风霜,长期打铁和锻炼让他的身形依旧挺拔结实,但眼角眉梢却刻满了风霜的痕迹和挥之不去的落寞。

那双曾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如今沉淀得如同两口深潭,表面平静无波,深处却蕴藏着无人能懂的疲惫与坚持。

而父亲林震,更是被岁月压弯了脊梁。曾经能挥舞千斤重锤的挺拔身躯,如今佝偻得厉害,如同风干的古木。

满头银发稀疏,脸上沟壑纵横,曾经精光四射的虎目也变得浑浊,时常需要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枣木拐杖,才能在后院慢慢踱步。

这一日,秋意已深。午后的阳光带着一种迟暮的温暖,懒洋洋地洒在寂静的小院里。

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无声地飘落在青石板上。后院那棵老槐树下,林震躺在一张吱呀作响的老旧摇椅上,身上盖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薄毯。

林风刚刚收拾完自己那间堆满废弃功法和铁器图纸的房间,心情如同这萧瑟的秋日,带着挥之不去的凉意。

他走到后院,便看到父亲在摇椅上,眯着眼,似乎睡着了,阳光勾勒着他瘦削而苍老的轮廓。

“风儿……” 林震却并未睡着,听到脚步声,他缓缓睁开了浑浊的眼睛,声音苍老而沙哑,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平和。他吃力地抬起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招了招,“过来……陪爹坐会儿。”

林风心头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弥漫。他快步走过去,顺从地在摇椅旁的小木凳上坐下,握住了父亲那只冰凉而干枯的手。那曾经能轻易抡起铁锤、温暖而有力的大手,此刻却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林震费力地侧过头,浑浊却依旧慈爱的目光落在儿子饱经风霜的脸上。他轻轻拍了拍林风的手背,动作缓慢而无力。

“风儿啊……” 他长长地、带着叹息般呼出一口气,“这些年……苦了你了。”

林风鼻子一酸,连忙低下头,强忍住汹涌而上的泪意:“爹,我不苦。”

林震微微摇了摇头,目光望向院墙外高耸入云、在秋阳下泛着冷冽光泽的巨剑峰,声音带着看透一切的淡然:

“爹老了……也快走啦……这人呐,生老病死,都是天道循环,平常得很……你莫要太伤心。” 他的话语平静,却像重锤敲在林风心上。

“爹……” 林风的声音哽咽了,握着父亲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林震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儿子脸上,眼神中充满了最深沉的、毫无保留的爱与释然:

“爹这一辈子……没啥大本事,就打了半辈子铁,把你拉扯大……看着你从小小一个,长成现在这样……爹知足了。” 他顿了顿,喘了口气,才继续道:

“爹知道你心气高……一直没放下……可爹看着你……三十年……三十年啊……”

老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心疼,“爹看着你一遍遍的写,一遍遍的练……把自己逼得那么紧……爹心疼啊……”

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林风同样粗糙、被炉火和铁屑磨砺得坚硬的手掌,仿佛想抚平儿子心中所有的执念与伤痕:

“风儿……听爹一句劝……放下吧……当个普通人……一辈子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就够了。爹不在乎别的……爹就盼着你能好好的……能……能健康地活着……”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柔和,带着一丝近乎恳求的意味,“爹这辈子……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看到你成家……抱上孙子……还有……没能和你娘……多过几年安生日子……”

林震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如同风中残烛。他最后深深地看着林风,仿佛要将儿子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那只抚摸着林风脑袋的手,也缓缓地、无力地滑落下来。

他带着那份对儿子最纯粹的、毫无保留的爱与牵挂,缓缓地、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枯槁的脸上,残留着一丝释然的平静。

“爹——!”

一声撕心裂肺、压抑了三十年的悲鸣,终于冲破了林风的喉咙,响彻在这寂静的秋日小院!

他猛地扑倒在父亲尚有余温的身体上,紧紧抱住那枯瘦佝偻的身躯,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浸湿了父亲冰冷的衣衫。三十年的坚持,三十年的落寞,三十年的父子相依为命……

所有的情感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不再是那个试图逆天改命的修士,只是一个失去了至亲、痛彻心扉的儿子!

秋风吹过,卷起满院落叶,发出簌簌的哀鸣。阳光依旧温暖,却再也照不进林风冰冷绝望的心底。

林风用自己这些年打铁攒下的所有积蓄,为父亲置办了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

他拒绝了所有邻里乡亲的帮助,独自一人,如同一个沉默而精准的工匠,为父亲净身穿衣,整理遗容。他的动作异常缓慢,异常轻柔,仿佛生怕惊扰了父亲安详的睡颜。

下葬那日,天空阴沉沉的,飘着细密的、冰冷的秋雨。圣剑城外的乱葬岗上,一座新坟孤零零地矗立在萧瑟的风雨中。

坟前没有华丽的墓碑,只有一块林风亲手打磨的青石碑,上面是他用刻刀一笔一划、力透石背刻下的字迹:“先父林震之墓——不孝子林风泣立”。

林风穿着素白的麻衣,浑身湿透,如同石雕般跪在冰冷的泥泞中,久久没有起身。冰冷的雨水混着滚烫的泪水,在他脸上肆意流淌。

他望着那方新垒的黄土,仿佛还能看到父亲躺在摇椅上,用那枯瘦的手抚摸他脑袋的模样,还能听到那苍老沙哑却充满慈爱的声音:“风儿……放下吧……爹就盼着你能好好的……”

父亲走了。这世上唯一无条件爱他、包容他、等待他的人,永远地离开了。

他所有的坚持,所有的挣扎,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为了什么?

守护谁?

巨大的空虚与迷茫,如同这漫天冰冷的秋雨,将他彻底淹没。前路茫茫,只剩他孑然一身,背负着“凡骨”的枷锁,面对着这冰冷而无望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