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圣剑城外的乱葬岗,秋风似乎比别处更萧瑟几分。枯黄的野草在风中无力地起伏,发出沙沙的呜咽。

几棵歪脖子老树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如同向天索问的绝望手臂。

一座新垒的黄土坟茔孤零零地矗立其间,坟前一块青石碑上,“先父林震之墓——不孝子林风泣立”的字迹,被连日秋雨冲刷得愈发清晰深刻,也愈发冰冷刺骨。

林风一身粗麻孝服,已经在这坟前静坐了整整七日。

初冬的寒意悄然弥漫,清晨的薄霜覆盖在枯草和墓碑上,闪烁着细碎的银光。

他如同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石像,背脊挺得笔直,却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空茫。膝盖下的泥土冰冷坚硬,他却浑然不觉。

那双曾经因打铁而布满老茧、如今更显粗糙的大手,此刻只是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冰凉的墓碑,仿佛想从那粗糙的石纹中汲取一丝早已消散的温暖。

父亲的音容笑貌,那摇椅上最后的话语,那枯瘦手掌滑落的瞬间……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反复在他心瓣上加深着痕迹。

巨大的悲伤如同潮水,在最初的汹涌爆发后,渐渐沉淀为一种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钝痛,弥漫在四肢百骸。

爹……真的走了……

这个认知,随着守孝的时日推移,变得无比清晰,也无比残酷。

这世上,再无那个会为他掖被角、会为他买糖葫芦、会用粗糙大手拍着他肩膀说“爹看好你”的人了。

他所有的坚持,那些堆积如山的功法手稿,那些在绝望中燃起的微弱希望……在失去至亲的悲痛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毫无意义。

守完孝……就把那些东西都烧了吧……一个念头在死寂的心湖中悄然浮起。不是愤怒,不是不甘,而是一种彻底的、心灰意冷后的解脱。

阴阳也好,五行也罢,三十年的挣扎,终究是一场空幻。《阴阳平衡诀》、《九霄震火法》、《金庚爆裂经》…… 一本本功法的名字在脑海中闪过,最终都化作了飘散的青烟。

该放下了……爹说得对,当个普通人,平平安安,了此残生……

他抬起头,望向圣剑城的方向。晨雾尚未完全散去,巨剑峰在薄雾中若隐若现,依旧散发着令人敬畏的凛冽寒光,却再也激不起他心中半点涟漪。

那曾是他魂牵梦萦的仙途起点,如今,只是一座冰冷的、与他再无关系的山峰。目光收回,落在远处圣剑城低矮的城郭轮廓上,那里炊烟袅袅,人声隐约传来。

三十有六了…… 林风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布满胡茬的下颌。是该……讨个媳妇了?

这个念头突兀地冒了出来,带着一种陌生的、属于凡尘俗世的烟火气。

找一个温顺的女子,生几个吵闹的孩子,守着父亲留下的铁匠铺,听着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像父亲那样,平凡却安稳地度过一生。

这似乎……就是他现在唯一能抓住的、属于“普通人”的未来图景了。

心中那片被悲伤和绝望冰封的荒原,似乎因为这个平凡至极的念头,裂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透进了一点微弱的光。

与此同时,在距离圣剑城不知多少万里、悬浮于九天罡风与璀璨星河之间的神秘之地——天机阁。

这里没有大地,只有无尽的虚空和缓缓运转、轨迹玄奥莫测的庞大星图。

一座座由星辰精金与虚空玉石构筑的殿宇楼阁,如同星辰般点缀在星图之间,以无形的引力维系着平衡。

最核心处,一座高耸入云的星象塔直刺深空,塔顶仿佛融入了宇宙本身。

塔顶观星台上,并非露天,而是一片被强大阵法模拟出的、无限接近真实宇宙的穹顶。亿万星辰在此闪烁、运行,轨迹清晰可见,蕴含着天地至理。

两位身着深紫色星辰道袍的老者,正立于星图中央。一位面容清癯,眼神深邃如渊,仿佛蕴藏着无穷智慧,正是天机阁副阁主祖冲之。

另一位身形挺拔,气质沉凝,举手投足间仿佛引动着周天星力,乃是另一位副阁主张衡。

两人面前,并非实体星盘,而是一幅由纯粹星光凝聚、复杂精妙到极致的立体星图在缓缓旋转推演。无数光点、线条交织、湮灭、重组,演绎着过去未来、天地气运。

良久,祖冲之缓缓睁开微闭的双目,眼中仿佛有星河生灭,他捻着几根稀疏的胡须,声音如同古井无波,却又带着洞悉天机的玄妙:“张兄,可有所得?”

张衡的目光从星图中收回,那沉凝的脸上露出一丝凝重,缓缓点头:“大道将隐,气运流转,新星将耀。其诞之地……已算定。”

“哦?”祖冲之古井无波的脸上也泛起一丝涟漪,“可是……东南方,剑宗之下?”

张衡目光微凝,沉声道:“正是。圣剑城!其诞之期,当在……十日之内!”

他伸指在星图某处一点,那里一颗原本黯淡的星辰骤然爆发出夺目的紫金光芒,光芒之盛,甚至盖过了周围的诸多主星!其位置,赫然对应着下界的圣剑城!

“看来,你我推演无差。”祖冲之颔首,目光投向星图中代表剑宗区域的、那柄由凌厉星光构成的巨剑虚影,“此时,坐镇剑宗的……应是那对欢喜冤家吧?”

“李太白,柳云漪。”张衡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仿佛想起什么有趣之事的笑意,“算算时日,那黑白老鬼还未归来,现在应当还是李太白与柳云漪。”

“既是老友,自当一会。”祖冲之拂尘轻摆,带起点点星屑,“百日之后,你我同去圣剑城,静待‘道子’临世,顺便……会会故人。”

“善。”张衡应道,转身,步履沉稳地走下观星台那仿佛由星光凝聚的阶梯。

塔下,早有侍立的天机阁弟子躬身等候。张衡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空旷的星殿中回荡:

“传令:即刻起,动用乙级天机网,打探广寒宫、刀门、剑宗、聚宝斋、万法塔、兽山、造化万物宗、药谷……这八大势力的动向。密切注意,他们是否也捕捉到了‘大道之子’即将诞生的天机!”

“是!副阁主!”弟子凛然领命,刚要退下,却又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张副阁主,大道之子关系重大,是否……由属下等先遣精锐,秘密潜入圣剑城暗中布置?待其诞生,便……”

“不必。”张衡抬手打断,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殿宇,望向了无尽远的圣剑城方向,语气带着一丝高深莫测,“此等气运之子,自有其命数轨迹。

强求反易生变。此次,由我与祖副阁主亲自前往即可。你们只需做好情报,不得擅动。”

“是!属下明白!”弟子心中一凛,不敢再多言,躬身迅速退下,身影融入星殿流转的光影之中。

圣剑城外,坟前的林风并不知道,他所在的这座平凡小城,即将成为搅动诸天风云的漩涡中心,更有一位被称作“大道之子”的存在即将降生,引得隐世巨头天机阁的副阁主都要亲临。

他依旧坐在冰冷的墓碑旁。日头渐高,驱散了薄霜,也带来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圣剑城方向的喧嚣似乎更清晰了一些,有商贩的吆喝,有孩童的嬉闹,还有……谁家迎亲的隐约唢呐声?

那声音遥远而模糊,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他空茫的心湖里荡开了一圈微澜。

他摊开手掌,看着掌心厚厚的茧子和被铁器磨出的细微伤痕。这是三十六年人生的印记,是打铁的印记,也是……“凡骨”的印记。

娶妻……生子……

这个念头再次顽强地浮现。他想象着铁匠铺里多一个忙碌的身影,灶台前有温暖的饭菜香气,院子里有孩童蹒跚学步、咿呀学语……这些平凡到极致的画面。

在失去了父亲的世界里,竟成了唯一能让他感到一丝温度的东西。那份因绝望而想要焚烧所有功法、彻底告别过往的决绝,似乎被这凡俗的渴望冲淡了一些。

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枯草气息的冰冷空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积郁了三十年的不甘与落寞,连同那深入骨髓的悲伤,都一并呼出体外。

爹,您在天有灵……会希望我这样活下去吗?他默默地问着冰冷的石碑。

没有回答,只有风吹过坟头荒草的呜咽。

林风扶着墓碑,有些僵硬地站起身。麻衣的下摆沾满了泥土和霜痕。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父亲的坟冢,眼神复杂,有哀伤,有空茫,也有一丝刚刚萌芽的、对平凡生活的茫然期许。

“爹,风儿……回去了。” 他低声说道,声音沙哑却平静,“您的话……风儿……记下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踏着枯草和薄霜,一步一步,朝着圣剑城那炊烟升起、人声隐约的方向走去。

背影依旧单薄而落寞,却似乎不再像之前那般,被彻底压垮。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属于“活着”的念头,如同寒风中摇曳的野草,在他荒芜的心田里,悄然扎下了根。

未来的路依旧模糊不清,但至少,他决定先试着,像一个最普通的凡人那样,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