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剑城的夜,深沉而静谧。白日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孩童的嬉闹、街市的喧嚣都已沉淀下去,只余下窗外偶尔几声寥落的虫鸣,以及远处更夫悠长而单调的梆子声,在空旷的巷弄间回荡,更衬得小院一片安宁。
林风轻轻推开女儿们卧房的门。一股混合着孩童特有的奶香和干净被褥气息的暖意扑面而来,驱散了冬夜的微寒。
屋内没有点灯,清冷的月光透过糊着素纸的窗棂,在地面上投下几块朦胧的银斑,也温柔地洒在靠墙放置的那张小木床上。
床上,两个小小的身影依偎在一起,睡得正酣。
姐姐林疏桐睡相安稳,侧着小身子,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一只小手还无意识地攥着被角,呼吸均匀而绵长。
妹妹林语岚则截然不同,小胳膊小腿大大咧咧地摊开,几乎占据了半张床,小嘴微微张着,发出极其细微的鼾声,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满足的笑意,仿佛梦中还在当她的“大姐大”。
林风放轻脚步,走到床边,如同怕惊扰了易碎的梦境。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女儿们熟睡的脸庞。月光勾勒出她们柔和的轮廓,那恬静安详的模样,像两朵在夜色中悄然绽放的小花。
三年了……
心湖深处泛起温柔的涟漪。他清晰地记得那个冰冷的雨夜,在阴暗潮湿的死角里,两个瑟瑟发抖、如同被遗弃小猫般的小小身影。
那时的她们,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熄灭。而现在,她们躺在这里,呼吸平稳,脸颊红润,会笑会闹,会脆生生地叫他“爹爹”。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沉甸甸的满足感和一丝……隐秘的恐惧,悄然涌上林风的心头。满足,是因为这三年点点滴滴的养育,早已将这两个意外闯入他生命的小家伙,牢牢地刻进了他的骨血里。
她们的一颦一笑,一声“爹爹”,就是他在这冰冷世间最温暖的锚点,是他灰暗人生里骤然亮起的星辰。而恐惧,则源于这幸福太过珍贵,太过美好。
他害怕失去,害怕这来之不易的温暖如同指间流沙,终将逝去。他只是一个凡人铁匠,他拿什么去守护这份珍宝?如果她们的亲生父母找来……呼不要多想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疏桐……语岚…… 他在心中无声地呼唤着她们的名字,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极其温柔的弧度,那笑容里盛满了近乎虔诚的幸福。嘿嘿……她们叫我爹爹……
他就这样站了许久,直到腿脚都有些发麻,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替语岚掖了掖被蹬开的被角,又轻轻抚平疏桐额前一缕散乱的发丝。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稀世珍宝。
林风回到自己那间堆满废弃铁料和旧工具、显得有些杂乱的小屋。他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窗外的月光渐渐偏移,屋内的阴影也随之变换。望着斑驳的土墙,白天那个被修刀打断的念头,再次清晰地浮现。
是该彻底了断了。
他对自己说。那些堆积如山的功法手稿,那些承载着他三十多年挣扎、不甘与绝望的过往,如同沉疴旧疾,不能再留在这充满新生与希望的家里。它们不属于疏桐和语岚阳光下的童年。
决心已定,心绪反而平静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释然,林风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
天刚蒙蒙亮,东方天际只透出一丝鱼肚白,空气中弥漫着破晓前特有的清冽寒意。林风便已起身。他没有惊动还在熟睡的女儿,动作麻利地穿好衣服,径直走向床底。
那里静静躺着一只落满灰尘的旧木匣。他深吸一口气,如同开启尘封的棺椁,用力掀开了盖子。熟悉的、带着陈旧墨香和纸张气息扑面而来。《阴阳平衡诀》、《九霄震火法》、《金庚爆裂经》、《厚土载物功》……一本本,一册册,字迹或工整或狂放或潦草,纸张泛黄卷边,静静地躺在那里,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凡人妄图逆天改命的痴梦与惨败。
林风面无表情,眼神平静得近乎空洞。他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却异常坚定,将一本本功法从木匣中取出,抱在怀里。那分量,仿佛不是纸张,而是沉甸甸的铅块,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抱着它们,如同抱着自己早已死去的、名为“仙途”的骸骨,一步一步,走向后院。
后院不大,堆着些柴火和杂物,中央留着一小片空地。林风将怀中的功法手稿,一本一本,郑重地、却又带着一种弃如敝履的决绝,堆放在空地上。很快,一座小小的、由失败与执念堆砌而成的“纸山”便形成了。它们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眼和凄凉。
做完这一切,林风没有立刻点火。他站在纸堆前,目光复杂地扫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三十年的光阴,无数个日夜的苦思冥想、挥汗如雨、满怀希望与跌落谷底……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飞速掠过。最终,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父亲临终前释然的目光,以及疏桐、语岚甜甜的笑脸上。
都过去了……他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所有的过往都随着这口气呼出体外。眼神变得坚定而清明。
从今往后,我只是林风,一个铁匠,疏桐和语岚的爹爹。
他不再看那堆功法,转身大步走向前院的铁匠铺。
熔炉冰冷而沉默。林风熟练地拿起火折子,吹燃火星,点燃炉膛里准备好的引火绒和木柴。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升起,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木柴,发出噼啪的轻响。很快,炉火便熊熊燃烧起来,散发出灼人的热浪,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林风拿起一根备用的、裹着油布的长柄火把,将一端伸进炉膛。火焰迅速缠绕上来,点燃了油布,发出呼呼的燃烧声。炽热的火光映照着他刚毅而平静的侧脸,也照亮了他眼中最后一丝对过往的决绝。他握着这根燃烧的火把,仿佛握着一柄斩断过去的利刃,转身,准备走向后院,去点燃那堆象征着他彻底告别的“纸山”。
就在林风握着火把,脚步即将踏出铁匠铺通往后院的门槛时——
“林师傅!林师傅在家吗?”
一个粗犷而带着几分焦急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敲门声,从前院临街的大门处传来。
林风的脚步一顿,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看了一眼手中燃烧正旺的火把,又看了看通往后院的方向,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不能把客人晾在外面,尤其是带着火把的时候,容易引起误会。
“来了!” 他扬声应道,将燃烧的火把暂时斜靠在门框上,确保它不会引燃任何东西,然后快步走向前院大门。
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穿着粗布短褂的汉子,正是住在巷子尾的樵夫老张。他黝黑的脸上带着汗水和焦虑,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断裂的柴刀。刀刃从中断开,断口参差不齐,显然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力。
“哎呀林师傅,可算找着你了!” 老张看到林风,如同见了救星,连忙把断刀递过来,“你快给俺看看这把刀!昨个儿劈后山那几根老疙瘩柴火,不知怎么的,劈到一半就卡住了,死沉死沉的!俺使了吃奶的劲儿才拔出来,结果再劈下去,这刀‘咔嚓’一声就断了!这可咋整?俺还指着它吃饭呢!能修不?”
林风接过断刀,入手沉重。他仔细看了看断口,又用手指捻了捻刀身的材质,眉头舒展开来:“老张,别急。是刀身淬火时火候没掌握好,韧劲不足,又碰上你那疙瘩柴火太硬,受力不均就崩了。能修。”
“哎哟!能修就好!能修就好!” 老张一听,愁眉苦脸立刻变成了喜笑颜开,“林师傅您可是俺们街坊的大救星!那您快给修修?俺等着急用呢!”
“行,稍等。” 林风点点头。他暂时将后院的事情放下,转身回到铁匠铺内。炉火正旺,正是好时候。他熟练地夹起断刀的前半截,将其插入熊熊燃烧的炉火中加热。灼热的高温很快将断口处烧得通红发亮。
林风全神贯注地盯着炉火中的刀身,估算着火候。汗水从他额角渗出,顺着刚毅的脸颊滑落,滴在脚下的石板上,瞬间蒸发成白汽。工匠的本能让他面对工作时不容分心。他要用最好的手艺,最快地修好这把刀。
“叮!当!叮!当!”
富有节奏的锻打声在清晨的铁匠铺里响起,火星四溅。林风挥动着小锤,精准地敲击着烧红的断口,将其重新锻打融合。淬火、回火……一系列工序在他手中行云流水般完成。
很快,一把虽然留有疤痕、但已重新连接、打磨锋利的柴刀递到了老张面前。
“呐,修好了。” 林风抹了把额头的汗,“老张,以后劈柴悠着点,碰上特别硬的疙瘩,别硬劈,换地方下刀。还有,刀要勤磨,你看这刃口都钝成啥样了,能不费劲吗?钝刀子劈柴,更容易崩口……”
“哎!知道了知道了!多谢林师傅!您手艺真是这个!” 老张接过焕然一新的柴刀,喜不自胜,竖起大拇指连声道谢,掏钱付了修理费,“您忙,您忙!俺不打扰了!”
老张心满意足地走了。林风松了口气,甩了甩有些发酸的手臂,转身准备去拿靠在门边的火把,继续完成那迟来的告别仪式。
就在他刚握住火把那温热的木柄,一只脚已经踏进通往后院的门廊时——
“爹爹——!救命啊——!!!”
一声凄厉、尖锐、充满了无尽恐惧和绝望的童音,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猛地撕裂了清晨的宁静,也狠狠刺穿了林风的耳膜!
是语岚的声音!
林风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他脸上的疲惫和刚刚因修好刀而放松的表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法形容的惊恐和煞白!握着火把的手猛地一抖,燃烧的火把“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火星四溅!
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已经快过了意识!
“疏桐!语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