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纪元网咖”的空气,早已超越了“浑浊”的范畴,你能清晰地分辨出隔夜泡面汤残余的、已经冷却凝固的油脂散发出的腻人腥气;无数根廉价香烟燃烧后残留的焦油微粒,像看不见的灰尘,附着在每一寸织物和皮肤上;键盘缝隙里,堆积着不知多少天前掉落的饼干屑、薯片渣,在汗水和油脂的浸润下散发出微酸的腐败气息;而最浓烈的,是无数个熬夜少年身上渗出的汗液,混合着疲惫分泌的油脂,在拥挤和缺乏通风的环境里蒸腾、汇聚,形成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带着体温的酸馊体味。这十七种(或许更多)气味不分彼此地纠缠、糅合,形成一层厚重、油腻、令人窒息的“霾”,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踏入此地的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这粘稠的混合物。
昏暗的大厅里,唯一的光源是几十台电脑显示器散发出的、参差不齐的幽幽蓝光。这冷色调的光线在烟雾缭绕的空气中形成一道道模糊的光柱,投射在年轻玩家们的脸上,映照出一张张被屏幕光芒分割得支离破碎的面孔。有的眼神痴迷,瞳孔里倒映着虚拟世界的刀光剑影,嘴角无意识地咧开或紧绷;有的则表情麻木,眼袋深重,只有手指在机械地敲击,仿佛灵魂早已被这蓝光抽离,只剩下躯壳在重复着点击的动作。键盘的敲击声是这里永恒的背景音,噼里啪啦,此起彼伏,如同永不停歇的雨点。这声音的间隙里,不时爆发出几句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脏话,或是因某个低级失误引发的哄堂大笑,偶尔还会夹杂着“咚”的一声闷响——那是某个暴躁的玩家将廉价的塑料耳机狠狠摔在桌面或地上的声音。这里是城市繁华表皮下的缝隙,是无数无处可去的年轻人廉价的精神避风港,也是像牧峰这样挣扎在生活最底层的“临时战士”赖以生存的、硝烟弥漫的战场。
而牧峰,就坐在这片战场最不起眼的边缘角落。
17号机。一个仿佛被遗忘的位置。它紧挨着散发着霉味的墙壁,旁边是堆满空饮料瓶和泡面桶的垃圾桶,头顶的日光灯管坏了一根,仅存的那根也忽明忽暗,发出滋滋的电流声。这是他固定的“工位”,没有熟人会来打扰,没有多余的喧嚣会波及,只有一台机箱风扇轰鸣、屏幕偶尔会闪烁花屏的二手电脑。他整个人蜷缩在电脑前,脊梁骨微微弓着,像一只时刻准备承受重压的虾米。瘦削的身体裹在一件洗得发白、袖口磨损起球的旧外套里,深陷在那张人造革沙发椅中。椅面早已开裂,露出里面发黄的海绵,边缘的皮革也大片剥落,露出底下粗糙的纤维板。他坐得很深,几乎要把自己完全嵌入这张破败的椅子里,仿佛这样就能获得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隔绝掉周遭令人不适的一切。
在“星纪元”,牧峰是个真正的幽灵。没人记得他具体长什么样——是过于普通的五官,还是长期缺乏光照的苍白肤色?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他每天下午三点,像设定好的闹钟一样准时出现,在17号机前坐下,直到深夜两点,城市最深的寂静时刻,才悄无声息地起身离开,融入外面更深的黑暗。来来去去,无声无息,连那个总是叼着烟、眯着眼在柜台后打盹的网吧老板,都很少将目光投向这个角落。他的存在感稀薄得如同显示器上飘过的弹幕,转瞬即逝。
今天,和过去的无数个日子一样,没有任何不同。
耳机里传来队友嘈杂的语音,夹杂着电流的嘶嘶声,断断续续,像接触不良的旧收音机。牧峰面无表情地伸手,熟练地调整了一下耳机插头的位置,又用力按了按耳机线与插头连接处那裹了厚厚三层、已经发黄发硬的电工胶带——那是他自己缠上去的,为了固定里面几乎要断裂的铜丝。耳罩的皮革早已开裂脱落,露出里面灰扑扑的海绵,头梁的塑料也布满裂纹,全靠胶带勉强维持着形状和功能。但还能响,这就够了。
屏幕上,《英雄联盟》的登录界面闪烁着幽蓝的光。右下角的聊天窗,一个备注为【沪上皇(客户)】的ID头像正疯狂地跳动着,鲜红的叹号刺眼地闪烁,一条条充满焦躁和戾气的信息迫不及待地弹出来:
【沪上皇(客户)】:“搞快点!磨蹭什么呢?还有两把!晋级赛再输一把老子他妈剁了你信不信?!”
【沪上皇(客户)】:“听见没?回话!你他妈是死了还是断网了?!”
【沪上皇(客户)】:“妈的,这单老子是不是找错人了?就这效率?废物!”
牧峰的视线扫过这些充满火药味的文字,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像看一块冰冷的石头。他不在乎屏幕那头的人此刻是暴跳如雷还是气急败坏,更不在乎那些毫无意义的威胁。他在乎的只有一件事——那串刚刚通过第三方平台发来的、冰冷的转账记录数字:298元。不到三百块。但这笔钱,是他此刻生存的全部意义。
妹妹苍白的小脸和医院消毒水刺鼻的气味瞬间在脑海中闪过。复查的费用已经拖了一周了。昨天下午,那个戴着口罩、眼神里带着职业性冷漠的护士,在病房门口“恰好”遇到他,用不高不低、刚好能让他听清的声音对另一个护士说:“…3号床的欠费单又下来了,再拖下去,床位就得给后面排队的了…” 那话语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他没有选择,从来都没有。
修长却略显苍白的手指在布满油污的键盘上敲击了两下,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点下了“确认接单”的按钮。
——“收到。”
回复简短得近乎冷酷,没有任何多余的安抚,也没有丝毫情绪的流露。他甚至没有精力去应付客户的焦躁,所有的精神都必须集中到即将开始的战斗上。安抚?那是奢侈品。
游戏界面加载完毕,象征着召唤师峡谷的图标亮起。他移动鼠标,精准地点下“接受”按钮,没有丝毫犹豫。钻石一晋级赛的最后一局,一场价值298元的战斗,正式拉开帷幕。
英雄选择界面瞬间被各种火药味十足的ID和争吵填满。
【ID:"中单别送"】:“中单,不给就送。别逼我。”
【ID:"ADC是个废物"】:“我补位,都别吵了行不行?好好打一把能死?”
【ID:"上单求针对"】:“1L上单,谢谢。”
牧峰的鼠标指针在英雄列表上缓缓移动,掠过一个个或华丽或狰狞的头像。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那个熟悉的、带着兜帽的侧影上——【暗夜猎手·薇恩】。没有一丝犹豫,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其他选项,他迅速选中,然后在聊天框里敲出两个冰冷的字符——“AD,谢谢。” 随即,鼠标轻点,锁定。
屏幕上的女性角色缓缓转身,黑色的披风在虚拟的风中无声翻涌,背后那架巨大的、造型狰狞的圣银弩箭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她眼镜下的眼神锐利如鹰隼,隔着屏幕,仿佛都能感受到那股深入骨髓的孤寂、仇恨与对黑暗生物的致命杀意。
牧峰的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在鼠标左键上点了点,动作轻得如同抚摸,又像是一种无声的、只存在于他与这个虚拟角色之间的契约仪式。
“哟!兄弟,晋级赛最后一局敢拿薇恩?够胆儿啊!” 一个带着戏谑和明显不看好意味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是隔壁机位那个染着刺眼黄毛的小子,他嘴里斜叼着一根劣质香烟,说话时,灰白色的烟雾毫不客气地径直喷向牧峰的脸侧。
牧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向远离黄毛的方向侧了侧,避开了那股混合着烟臭和口臭的气流。他没有转头,没有回应,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伸出食指,将塞在耳朵里那副破旧耳机更用力地、更深地往里按了按,直到耳廓被挤压得微微发疼。仿佛这个动作能在他和这个聒噪的世界之间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隔音墙。
黄毛见自己完全被无视,脸上有些挂不住,撇了撇嘴,带着点酸溜溜的嘲讽:“切,装什么高手呢?这版本薇恩就是个下水道,手短腿短,等着被对面当狗一样杀穿吧!” 他故意提高了音量,似乎想引起周围人的共鸣。
牧峰依旧沉默。
因为他真的没有在听。
对局加载完毕,十位英雄降临在召唤师峡谷的泉水之中。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响起。
牧峰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地锁定在泛着微光的屏幕上。左手五指虚按在键盘的QWER和几个关键快捷键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右手稳稳地握住那只同样老旧、滚轮有些滞涩的鼠标。他整个人的呼吸节奏在瞬间放缓、拉长,胸膛的起伏变得微不可察,所有的感官、所有的神经末梢,都高度集中到了眼前这片即将决定他妹妹能否继续躺在病床上的虚拟战场。
他不是在玩游戏——他是在执行一项关乎生存的、冰冷而残酷的任务。耳机里,队友们已经开始互相指责、谩骂,各种不堪入耳的脏话和推卸责任的抱怨混杂着电流声灌入耳中。他甚至没有去调低音量,就这么任凭这些毫无意义的噪音淹没在自己的意识之外。那些声音,如同背景里无关紧要的杂音,无法撼动他分毫。
第一波兵线在中路相接,发出金铁交鸣的声响。他的薇恩,安静地站在己方防御塔的阴影下,像一尊等待猎物的黑色雕像。对面的德莱文玩家显然是个暴躁的家伙,操控着双斧英雄气势汹汹地压上前来,旋转的飞斧带着呼啸的风声,试图在1级就建立起绝对的压制力,将薇恩赶出经验区。
牧峰不动声色。在德莱文斧子脱手飞出的瞬间,他的薇恩如同预知了轨迹,极其精准地、以一个微小到几乎难以察觉的侧滑步,完美地避开了那带着杀意的第一击。
他不在乎对方有多嚣张跋扈,不在乎队友在语音里如何聒噪抱怨,甚至不在乎黄毛在隔壁投来的、带着幸灾乐祸意味的目光。
他的世界里,此刻只剩下屏幕,鼠标,键盘,以及那个操控着薇恩、必须赢得这场战斗的自己。
他必须赢。 没有退路,没有借口,没有第二种可能。 为了那298元,为了病床上等待的妹妹,为了在这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星纪元”空气里,抓住那一丝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