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啊兄弟!刚才那波五杀,我他妈录下来了!!” 黄毛青年激动得唾沫星子横飞,油腻的头发几乎要扫到牧峰的脸颊。他那只沾着薯片碎屑和烟灰的手,带着一股蛮力,重重地拍打在牧峰瘦削的肩膀上,力道之大,让整个17号机位都跟着震颤起来,连显示器都微微晃动。
耳机里,游戏结束后的喧嚣尚未完全散去,队友们此起彼伏的惊呼、难以置信的赞叹、甚至还有零星夹杂的“举报”质疑声,还在电流的嘶嘶声中隐约传来。然而,这些声音传入牧峰的耳中,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布满水汽的毛玻璃——遥远、模糊、失真,失去了所有的意义和情绪。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抽离了这个世界,漂浮在一片冰冷的真空里。
他的指尖悬停在布满油污的键盘上方,微微颤抖着,足足停滞了三秒钟,才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般,迟缓地、沉重地按下了退出游戏的按键。屏幕瞬间暗了下去,随即跳转到游戏大厅的界面,幽蓝的光映照着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额头上,一层细密的冷汗在蓝光下泛着不健康的、类似金属的冷泽。太阳穴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剧烈地搏动、突跳,每一次跳动都带来一阵尖锐的、贯穿性的剧痛,仿佛有人正用一根烧得通红的铁丝,从他的左耳穿到右耳,无情地灼烧着他的神经。
“叮咚!支付宝到账,400元。” “叮咚!支付宝到账,400元。”
清脆的电子提示音连续响了两遍,在嘈杂的网吧背景音中异常清晰,像冰冷的针扎进牧峰混沌的意识里。【沪上皇】不仅如约支付了说好的三百块,还额外多转了一百。聊天框里,最新的消息迫不及待地闪烁着:
【沪上皇】:“兄弟牛逼!真TM天神下凡!加个好友?专业代练?以后有单子都找你!价格好说!”
牧峰的目光空洞地落在屏幕上,那行字仿佛扭曲变形。胃里突然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强烈的反胃感直冲喉咙。他猛地闭上眼,但那场刚刚结束的、完美得近乎诡异的五杀操作,却如同被按下了无限循环的播放键,在他紧闭的眼睑内侧、在他疲惫不堪的视网膜上,一遍又一遍地强制重播:
在血量仅剩一丝血皮、任何一点擦碰都足以致命的绝境下,薇恩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连续三次极限闪避!每一次翻滚都精准地擦着敌方致命的技能边缘掠过,角度刁钻得如同预先计算好的程序!那流畅到非人的走位,仿佛能“看”到每一个技能飞行的轨迹,预判到每一个敌人下一秒的动作!最后那记终结五杀的弩箭,更是如同长了眼睛,穿过三个小兵之间那狭窄到几乎不存在的缝隙,带着死亡的尖啸,直取敌方ADC的首级!
这……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人类神经反应和操作能力的极限!这根本不是“操作”,这更像是……某种被精确执行的指令!
“喂!发什么呆呢?钱都到账了还不乐一个?” 黄毛用胳膊肘用力捅了捅牧峰的肋骨,脸上带着混杂着羡慕和探究的表情,“你知不知道刚才那波操作有多变态?整个一区的玩家都炸了!论坛、贴吧、群里全在传那个录像!有人……”,他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幸灾乐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有人怀疑你开挂……”
挂。
这个字眼,如同一盆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冰碴的冷水,毫无预兆地、狠狠地浇在牧峰的脊椎上!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让他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他猛地从那张破旧的沙发椅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旁边一个空饮料瓶。那副本就破旧不堪的耳机,随着他起身的动作,从头上滑落,“哐当”一声沉闷地砸在油腻的键盘上,发出无力的抗议。
“胖哥,下机。” 牧峰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纸摩擦过喉咙。他不再看黄毛,也不再看屏幕上那些闪烁的信息,只是僵硬地转过身,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向网咖那烟雾缭绕、光线昏暗的前台。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冰冷的刀锋上。
网咖前台的电子钟,猩红的数字显示着:23:17。胖哥——那个体型臃肿、永远叼着半截烟屁股的老板——正用他那五根香肠般粗短油腻的手指,在收银台的钞票堆里笨拙地蠕动、点数。听到声音,他抬起头,脸上的横肉堆叠着,把那双本就不大的眼睛挤成了两条油腻的细缝。他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朝大厅里喧嚣的人群方向努了努嘴:
“小子,行啊你!深藏不露啊!”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市侩的惊叹,“看见没?现在全网吧,不,估计整个这片儿玩LOL的,都在讨论17号机的薇恩天神下凡!啧啧,五杀翻盘,还是那种局……”
牧峰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接过胖哥递来的找零,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和几个冰冷的硬币,触感黏腻。他看也没看,一股脑塞进牛仔裤那同样磨损的口袋里,然后掏出那张同样磨损的身份证,塞进另一个口袋。转身,推开那扇沾满指纹和油污的玻璃门,头也不回地扎进了门外浓重的夜色里。
门内,喧嚣的声浪被隔绝了一瞬,随即又爆发出新的议论: “快看!就是那个薇恩!17号机的!” “看着跟个竹竿似的,风一吹就倒,能有那操作?” “绝对开挂了吧?那走位,那反应,不是脚本我吃键盘!”
这些议论,牧峰已经听不到了。冰冷的雨水,如同无数根细密的钢针,瞬间刺透了他单薄的、洗得发白的旧外套,紧紧贴在他瘦骨嶙峋的脊背上。寒意如同毒蛇,迅速钻进他的骨髓。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将装着身份证和钱的口袋捂得更紧了些,低着头,在昏黄路灯下积水的路面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铁盒里的钱……加上这四百,应该够付清医院那边拖欠的医药费了。这个念头短暂地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但立刻就被脑海中另一个冰冷、残酷的声音无情地碾碎: 够什么?你妹妹需要的是长期治疗,是源源不断的药费,是救命的手术费!不是这点塞牙缝的零钱!这点钱,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这声音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紧绷的神经。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流下,滑过冰冷的脸颊,流进脖子里。
巷子狭窄而幽深,两侧是破败的、挤在一起的城中村自建房。雨水在坑洼的路面上汇聚成浑浊的小溪。巷子尽头,那家24小时营业的“安康”药店还亮着灯,惨白的灯光在雨幕中晕开一片模糊的光团。玻璃橱窗里,五颜六色的药盒整齐地陈列着,各种止痛药、感冒药的包装在雨水的冲刷和灯光的映照下,泛着一种冰冷、无机质的、令人不安的光泽。
牧峰下意识地朝着药店的方向加快了脚步,妹妹的药快吃完了。然而,就在他距离药店门口还有十几米远时,他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他僵在原地,目光死死地盯住了药店那面巨大的、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的玻璃橱窗!
橱窗的倒影里,在昏黄路灯和惨白店灯光线的交织下,清晰地映照出他身后三米处的雨幕中——站着一个模糊的、高挑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深色的、似乎能吸收光线的衣服(风衣?雨衣?),静静地伫立在滂沱大雨中,一动不动。雨水在他/她的轮廓上流淌,让身影显得更加朦胧不清,仿佛一个没有实体的幽灵。看不清面容,看不清表情,只有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视线,穿透雨幕和玻璃的阻隔,牢牢地锁定在牧峰僵硬的背影上!
一股寒意,比雨水冰冷百倍,瞬间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牧峰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他猛地回头!
身后,只有被路灯拉长的、他自己的影子,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扭曲晃动。雨幕茫茫,空无一人。仿佛刚才橱窗里的倒影,只是他精神过度紧张下产生的幻觉。
他急促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是幻觉吗?还是……真的有人?
他不敢再停留,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药店,匆匆买了药,付钱时手指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走出药店时,他警惕地、近乎神经质地环顾四周,雨夜的城市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每一个阴影都仿佛潜藏着未知的危险。他拉紧湿透的衣领,低着头,用最快的速度冲回了自己租住的地方。
城中村,某栋握手楼的顶层。
一个不足十平米的单间。墙壁斑驳,墙角渗着水渍,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廉价消毒水混合的气息。一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一张摇摇晃晃的旧桌子,一个掉漆的铁皮柜子,就是全部家当。
牧峰反锁好那扇薄得像纸板一样的房门,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了好一会儿,才让狂跳的心脏稍稍平复。他脱下湿透的衣服,冰冷的布料贴在皮肤上,让他打了个寒颤。他走到床边,从床底拖出一个锈迹斑斑的旧饼干铁盒。
打开盒盖,里面是叠放得还算整齐、但面额都很小的零散钞票,几张皱巴巴的医院缴费单和检查报告单压在下面。他小心翼翼地将今晚赚到的四百块钱放进去,纸币上还带着网吧的烟味和他手心的冷汗。他拿起最上面那张最新的缴费单,看着上面刺眼的“欠费超期”和那个触目惊心的数字,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将单据的边缘捏得发皱。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重重地倒在了那张硬板床上。老旧弹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抬起手臂,盖住自己的眼睛,试图将所有的光线、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恐惧都隔绝在外。黑暗和寂静包裹着他,但大脑却像一台失控的放映机,那场五杀的画面,那个橱窗里的倒影,那个冰冷的女声,不受控制地反复闪现、回响。
床头柜上,那部屏幕碎裂的旧手机,突然发出沉闷的震动,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嗡……嗡……嗡……
连续三次。
牧峰的身体猛地一僵。他缓缓移开手臂,在黑暗中摸索着,拿起那部冰冷的手机。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亮了他苍白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
三条未读消息,如同三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屏幕上:
【沪上皇(客户)】:“兄弟,在吗?接单吗?绝对高价!急!”
【XX市第一人民医院】:“温馨提示:03床患者牧小雨欠费已超期,请尽快缴清,以免影响后续治疗。”
【未知号码】:“找到你了,猎手。”
最后那条消息,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七个冰冷的汉字和一个句号。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牧峰心中那扇名为恐惧的闸门!
“找到你了,猎手。”
黑暗中,那场惊世骇俗的五杀画面再次在他脑中不受控制地、高清晰地回放。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那超越极限的闪避角度,那预知般的走位,那精准到恐怖的弩箭……他很清楚,那绝不是他自己的操作。不,准确地说,那超越了他所能理解的“操作”范畴。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预知,一种被强行灌注的意志,一种……仿佛有另一个冰冷、强大的灵魂,在他耳边低语,直接接管了他身体的感觉!
“感受……暗影的利刃吧。” “让我们……猎杀那些陷入黑暗中的人吧。”
那冰冷、决绝、带着非人残酷质感的女声,再次无比清晰地在他脑海中回响起来,每一个音节都像冰锥刺入他的神经!
“呃……” 牧峰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一股寒意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这不是第一次了!
最近几个月,每当他精神高度集中,濒临绝境,被巨大的压力挤压到极限时,这种“幻听”就会出现。有时是卡牌大师崔斯特那带着神秘腔调的从容低吟,有时是荣耀行刑官德莱文那癫狂嗜血的叫嚣。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太累了,是长期熬夜、营养不良、精神高度紧张导致的衰弱和幻觉。他强迫自己不去想,用麻木和疲惫来掩盖。
但今天,这种感觉前所未有的清晰!前所未有的强大!那已经不是简单的幻听,而是一种意志的强行灌输!一种力量的直接驱动!是那个声音,那个意志,在千钧一发之际,接管了他的肌肉,操控着他的手指,完成了那不可能的闪避和致命的反击!
他到底是谁?
是那个在绝境中封神、被全网吧惊呼的薇恩使用者? 还是此刻这个蜷缩在破败出租屋里,为“幻听”和未知威胁而恐惧到浑身发抖的、卑微的代练?
他低头,在手机屏幕幽蓝的微光下,看着自己那双骨节分明、此刻却微微颤抖的手。这双手,可以为他赚来救命的钱,可以操控英雄在虚拟的战场上创造奇迹。但似乎,这双手也链接着某个他无法理解的、深邃而黑暗的、充满不祥气息的领域。
这份突如其来的、强大到令人恐惧的“天赋”,非但没有带来丝毫的喜悦,反而让他感觉自己像个怪物,一个依靠着未知的、可能极其危险的力量来苟延残喘的骗子。那个未知号码是谁?那个雨中的身影是谁?那个在他脑海中低语的声音……又是什么?
困惑如同藤蔓缠绕心脏,恐惧如同冰水浸透骨髓。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边缘,脚下是未知的黑暗,而身后……似乎也并非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