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纪元”网咖那台苟延残喘的老旧空调，终于在这个闷热的夏夜彻底罢工了。失去了唯一的冷气来源，不到两百平的空间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浑浊的空气里，汗液蒸腾的酸馊味、隔夜泡面残余的油脂腥气、劣质香烟燃烧后的焦油颗粒，以及无数台电脑主机散发出的微热，如同无数条粘稠的触手，紧紧缠绕、混合、发酵，将整个夏天积累的污浊都困锁在这方寸之地，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牧峰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薄薄的、洗得发白发黄的旧T恤紧紧贴在皮肤上，清晰地勾勒出他瘦削的脊椎轮廓，一节一节，如同嶙峋的山脊。他机械地、反复地咀嚼着从胖哥那里讨来的、早已失去甜味的口香糖，试图用那点微弱的薄荷气息，掩盖住嘴里因连续整夜通宵而泛起的、如同铁锈般的苦涩味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和粘滞感。
网咖里突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牧峰下意识地抬起头，透过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碎发，看到黄毛正带着几个明显是新面孔的年轻人，脸上挂着一种混杂着兴奋与炫耀的表情，朝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最近两天，黄毛俨然成了“17号机奇观”的专职解说员和导游，经常领着这些慕名而来的“游客”，在距离17号机不远不近的地方驻足，然后对着他指指点点，如同在参观动物园里某个奇特的展品。
“就是那个，看见没？角落里那个，瘦得跟竹竿似的！” 黄毛刻意压低、却依然清晰钻进牧峰耳朵的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亢奋，“上次有个老板，直接甩出五百块现金，就让他再表演一把薇恩，你猜怎么着？他眼皮都没抬，直接摇头就走了！酷吧？听说现在都有人开价，要买他打游戏的第一视角录像呢！啧啧……”
牧峰搭在鼠标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无意识地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几个清晰的月牙形印痕。刺痛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他已经连续三天，像躲避瘟疫一样，避免使用薇恩、德莱文、卡莎这些似乎更容易唤醒“低语”的英雄。他甚至咬牙花钱，把那个已经小有名气的ID都改了。然而，那些关于“通灵AD”的传说，却像长了脚、生了根的藤蔓，在他的沉默和回避中，反而愈发疯狂地滋长、蔓延，编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牢牢困在中央。
就在这时，17号机那台饱经风霜的显示器屏幕，毫无征兆地闪烁了一下，画面瞬间扭曲、变暗，随即又恢复了正常。这微小的异动，却像一根针，刺破了牧峰紧绷的神经。他猛地警觉起来，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向四周——柜台后面，胖哥正仰着头，张着嘴，发出轻微的鼾声；黄毛和他那群“游客”已经消失在通往洗手间的拐角阴影里。整个网吧似乎只剩下机器的嗡鸣和远处角落里零星的键盘敲击声。
他犹豫了片刻，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挣扎。最终，生存的压力还是压倒了内心的恐惧。他点开了代练平台，一条新收到的单子跳了出来：
英雄：荣耀行刑官·德莱文
段位：峡谷之巅宗师局
要求：胜方结算
报酬：基础300 + 胜方额外500（共800）
800块！ 这个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瞳孔一缩。是平时价格的三倍！他立刻想到了昨天深夜，手机屏幕亮起时，那条来自医院的冰冷短信：“牧小雨患者新一轮检查费用清单已出，请及时缴费……” 后面跟着的那个触目惊心的数字，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胸口。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浑浊、灼热的空气仿佛带着砂砾，刮擦着他的喉咙。鼠标指针悬停在“接受”按钮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最终，他闭了闭眼，用力点了下去。
游戏开始载入，熟悉的召唤师峡谷界面缓缓展开。牧峰的视线习惯性地扫过网吧角落那个悬挂着的、圆球状的监控摄像头。奇怪的是，那个通常闪烁着象征工作状态的、微弱却清晰红光的镜头，今天却一片死寂，黑黢黢的，像一只被强行蒙住、失去了视力的眼睛。一丝莫名的不安悄然爬上心头。
“欢迎来到德莱联盟！”
德莱文那标志性的、狂妄到近乎癫狂的台词，如同炸雷般在破旧的耳机里轰然响起！就在这一瞬间，牧峰感到一股熟悉的、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强烈、更加冰冷的寒流，如同一条活着的毒蛇，猛地顺着他的脊柱窜了上来，直冲天灵盖！
这一次的“低语”不再是模糊的指引或回响，而是如同实质！仿佛有一个充满暴戾和嗜血欲望的灵魂，直接贴着他的耳膜在嘶吼、在咆哮！他的手指，完全不受大脑控制地开始自主移动！屏幕上的德莱文，在他的操控下，以一个极其夸张、充满挑衅意味的回旋转身，精准地接住了第一把旋转飞斧！斧刃寒光闪烁！
“这就对了小子！让我们大闹一场！让鲜血染红这片土地！哈哈哈哈！” 德莱文那疯狂的笑声，不再是游戏音效，而是直接在他的颅腔内震荡、回响，盖过了一切！
牧峰心中警铃大作！他想移开手指，想强行中断这失控的操作！但一股强大、冰冷、不容抗拒的力量，如同无形的枷锁，牢牢地掌控着他的手腕、他的手指！他的视野开始剧烈地扭曲、变形！眼前的游戏画面，德莱文那狞笑的脸、旋转的飞斧、敌方英雄的模型，变得异常清晰、锐利，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色彩浓烈到刺眼！而周围现实的世界——油腻的键盘、闪烁的屏幕边框、网吧昏黄的灯光、甚至他自己汗湿的手臂——却迅速褪色、模糊、虚化，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晃动的水幕，只剩下扭曲的光影和遥远的、被隔绝的噪音。
网吧的喧嚣、黄毛的聒噪、机器的嗡鸣……所有属于现实的声音都远去了，彻底消失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德莱文那疯狂、嗜血的狞笑，如同魔咒般在他的脑髓深处一遍遍回荡，侵蚀着他的意识！
二十分钟后。
巨大的、金灿灿的“VICTORY”（胜利）标志在屏幕上亮起，伴随着激昂的系统音效。然而，坐在17号机前的牧峰，却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整个人虚脱般地趴在了油腻的键盘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如同溪流般从他苍白的脸颊、脖颈、后背不断滑落，浸湿了键盘的缝隙。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这一局，他创下了个人代练生涯中最恐怖、也最让他恐惧的纪录：23杀0死！对面的ADC（寒冰射手）甚至被他堵在泉水门口，虐杀了整整七次！每一次击杀都伴随着德莱文那疯狂的大笑和飞斧撕裂肉体的音效。
最可怕的是，他完全记不清具体的操作细节！那些行云流水的走A、极限的斧头接取、精准的E技能打断、残忍的虐泉……所有的画面都如同被撕碎的胶片，只剩下一些血腥、疯狂、充满非人感的支离破碎的片段，在他混乱的脑海中闪回。他只记得一种感觉——被彻底淹没、被操控、被那股冰冷的嗜血意志所吞噬的感觉。
“精彩的表演。”
一个温和、沉稳、与网吧环境格格不入的男声，毫无预兆地在牧峰身后响起。
这声音如同惊雷，吓得牧峰浑身一颤，差点从那张破旧的沙发椅上直接弹起来！他猛地回头，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是那个男人！那个几天前，在他完成薇恩五杀后，曾短暂出现在他旁边，用那双银灰色眼睛若有所思地看过他的中年男人！此刻，他就静静地站在17号机旁，距离不到一米。他穿着剪裁得体的深色休闲装，气质沉稳，与周围油腻、混乱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他那双独特的银灰色眼眸，此刻正平静地、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牢牢地锁定在牧峰的脸上，以及他身后屏幕上那刺眼的23/0/4的数据统计上。
四目相对。
男人的眼神异常平静，没有惊讶，没有赞叹，也没有鄙夷。但那平静之下，却仿佛蕴藏着洞察一切的力量，轻而易举地穿透了牧峰强装的镇定，直抵他灵魂深处那无法掩饰的疲惫、透支，以及……深入骨髓的恐慌。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牧峰，微微点了点头，那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了然一切的意味。然后，他没有任何停留，转身，迈着从容的步伐，悄无声息地穿过嘈杂的网吧大厅，推门融入了外面的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牧峰僵在原地，一股强烈的心悸感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那不是普通路人好奇或羡慕的眼神！那眼神里带着审视、带着探究、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好奇，甚至……还有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就好像，他拼命想要隐藏的一切秘密——那诡异的“低语”，那失控的操作，那灵魂被侵蚀的恐惧——都在刚才那短暂的一瞥中，被这个男人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定了定神，强迫自己从巨大的惊悸中挣脱出来，准备收拾东西下机。湿透的T恤贴在身上，冰冷粘腻。
“哎，牧峰！等等！” 网管胖哥那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叫住了他。
牧峰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胖哥。
胖哥从油腻的柜台下面摸索着，掏出一张小小的卡片，递了过来：“刚有个老板找你，穿得挺讲究的，我说你正在打单，打得可猛了。他也没多问，就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胖哥的脸上带着点讨好和好奇，“喏，拿着。”
牧峰接过那张卡片。入手的感觉就与网吧里的一切都不同——质感厚实、光滑，带着一种高级纸张特有的挺括和细腻。卡片是简洁的深灰色，上面没有任何公司Logo，没有任何头衔，只有两行字：
罗义安 184****7817
而在名字的下方，用一支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钢笔，手写着一行飘逸却有力的黑色小字：
“德莱文的荣耀，不在于接住了多少斧头，而在于知道何时该放弃一把。”
牧峰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钥匙，精准无比地插进了他内心最深处、最隐秘的锁孔里！就在刚才那场失控的德莱文对局中，为了接住一个落在敌方防御塔攻击边缘、位置极其刁钻的斧头，他（或者说操控他的那股意志）差点被对方埋伏在草丛里的打野（赵信）一个闪现EQ挑飞！那零点几秒的贪念，几乎葬送了整场优势！这件事，只有他自己知道！没有任何录像能捕捉到他内心那一瞬间的挣扎和危险！
这个男人……罗义安……他怎么会知道？！
他到底是谁？！
牧峰捏着那张仿佛带着灼热温度的名片，站在“星纪元”网咖污浊闷热的空气里，看着玻璃门外沉沉的夜色，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似乎被卷入了一个远比医院账单和“低语”更加深邃、更加危险的漩涡中心。那张小小的卡片，重若千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