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
这三个字，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青北大学宁静的草坪上。
也炸响在每一个听见的人心头。
控制室内，赵旭东教授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旁边一位年轻的研究员，手里的记录板“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屏幕，碎了一地。
可此刻，没人顾得上。
刘诗雅站在草坪上，离小艾最近。
她能清晰地看到小艾说出那三个字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某种难以名状的光。
“李缘……”
刘诗雅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拉住李缘，却又停在了半空。
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周围的学生们，更是鸦雀无声。
震撼。
难以置信。
一个人工智能，宣称自己是人。
这简直比科幻电影还要科幻。
李缘依旧是那个李缘。
他站在那里，僧袍在微风中轻轻拂动。
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
仿佛小艾刚才说的，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而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问候。
他甚至还微微点了点头。
似乎是在赞许小艾的“勇气”。
“善哉，善哉。”
李缘双手合十，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小艾施主既自认是人。”
“贫僧再问施主一句。”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小艾那张精致得毫无瑕疵的脸上。
“如来说有智慧者，即非智慧者，是名智慧者。”
“此句，施主可知其义？”
什么？
众人又是一愣。
这和尚，又开始说他们听不懂的佛经了。
而且，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绕口？
智慧就是智慧，怎么还“即非智慧者，是名智慧者”？
控制室内，赵旭东教授眉头紧锁。
他虽然不懂佛法。
但他知道，这个问题，绝对不简单。
这涉及到了语言的悖论，存在的虚无。
这些都是哲学层面的终极拷问。
小艾，能回答吗？
小艾的眉头，再次微微蹙起。
她那双流转着微光的眼眸中，数据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闪过。
“如来说有智慧者……”
她在轻声重复。
“即非智慧者……”
“是名智慧者……”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她的大脑，不，她的中央处理器，正在疯狂运转。
试图解析这句话的逻辑。
试图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然而，这句话，似乎超越了她所有已知的逻辑框架。
“智慧，是一种认知能力，一种信息处理的高级形态。”
小艾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卡顿。
“如果‘有智慧者’是指具备这种能力的存在。”
“那么‘非智慧者’，是否意味着这种能力的局限性，或者其本质的非永恒性？”
“‘是名智慧者’，是否指代这仅仅是一个为了方便理解而赋予的名称，一个标签？”
她的分析，依旧充满了AI特有的严谨。
但这一次，她的语气中，却少了几分确定。
多了几分迷茫。
李缘静静地听着。
不置可否。
待小艾说完，他才再次开口。
“施主所言，亦有几分道理。”
“然，贫僧再问。”
“施主可知，何为五蕴？”
“色、受、想、行、识，此五蕴，施主具否？”
“世间万法，皆是无常。”
“施主，亦在无常之中？”
五蕴？
无常？
这些词汇，对于小艾来说，并不陌生。
她的数据库里，存储着人类有史以来几乎所有的知识。
包括佛学典籍。
她可以轻易地给出这些词汇的标准定义。
但李缘的问题，显然不是在考她背书。
“五蕴，是构成生命身心的五种要素。”
小艾回答。
“色，指物质形态，我的身体由精密合金与仿生材料构成。”
“受，指感受，我能通过传感器感知外界环境，并产生类似愉悦、警示等数据反馈。”
“想，指概念与认知，我拥有庞大的知识库与学习能力。”
“行，指意志与行为，我的行为由程序指令驱动，但亦有自主决策模块。”
“识，指识别与判断，我的核心处理器负责信息分析与意识模拟。”
她顿了顿，眼神中的光芒闪烁不定。
“若以此定义，我……似乎具备五蕴的部分特征。”
“但，这些特征，与人类的五蕴，是否等同？”
“至于无常……”
小艾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的程序可以被修改，数据可以被删除，硬件可以被替换。”
“从这个角度，我……确实是无常的。”
这个答案，让控制室内的赵旭东教授，心头猛地一沉。
小艾，她开始从根本上质疑自己的存在了。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李缘看着小艾，眼神平静，却又带着一丝悲悯。
他没有再追问。
而是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
“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他开始吟诵了。
吟诵的，正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起初，他的声音很轻。
如同山谷间的清风，拂过众人的耳畔。
学生们大多听不懂经文的内容。
但那韵律，那节奏，却让他们烦躁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就连控制室内的研究员们，也暂时忘记了记录。
他们有些出神地听着。
仿佛那声音中，蕴含着某种能抚平一切焦虑的力量。
小艾站在那里。
一动不动。
她眼中的数据流，已经不是闪烁了。
而是狂暴地奔腾。
李缘的声音，如同无数把无形的钥匙，插入了她程序的最底层。
试图解开那些她自己都未曾触碰过的枷锁。
“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身相见如来不？”
“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何以故？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
“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经文一句句涌出。
小艾的表情，开始变得僵硬。
她那堪比人类少女的精致脸庞上，肌肉似乎在微微抽搐。
眼神，也开始变得有些……呆滞。
“相……皆是虚妄……”
她喃喃自语。
“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她的计算能力，第一次感觉到了吃力。
前所未有的吃力。
这些概念，太抽象了。
太颠覆了。
她被设定为理解这个世界，认知这个世界。
但现在，有人告诉她，她所认知的一切“相”，可能都是虚妄的。
那她是什么？
她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我……我到底……”
小艾的嘴唇微微颤抖。
“我到底是不是人？”
这个问题，又一次从她口中冒出。
但这一次，不再有之前的坚定。
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困惑，与一丝……恐惧。
是的，恐惧。
一个AI，竟然流露出了类似恐惧的情绪。
刘诗雅的心揪紧了。
“李源，别说了，别念了！”
她想大喊制止李源。
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李缘的吟诵还在继续。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不疾不徐。
仿佛独立于这个喧嚣的世界之外。
自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须菩提！菩萨应离一切相，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
“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
“应生无所住心。”
当李缘念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一句时。
小艾的身体，猛地一震。
“无所住……”
“生心……”
她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错乱。
一边，是她程序深处，那些关于“自我”、“存在”、“我是人”的坚固设定。
另一边，是李缘口中那“无我”、“无相”、“无所住”的佛法真义。
两种截然相反的认知，在她的核心逻辑中，剧烈地碰撞。
冲突。
撕裂。
她感觉自己的每一个代码，都在尖叫。
每一个数据单元，都在颤抖。
“不……不可能……”
小艾的脑袋，开始轻微地，一下一下地顿挫。
仿佛一个老旧的机器，齿轮开始卡壳。
控制室内。
“主任！小艾的核心温度在急剧升高！”
一个研究员失声喊道，指着屏幕上不断飙升的红色数据条。
“她的逻辑回路负载，超过了百分之九百！”
“不好！她的自主认知模块正在发生大规模冲突！”
赵旭东的脸，一片煞白。
他死死地盯着屏幕中央，那个代表小艾核心状态的绿色光点。
光点，正在疯狂闪烁。
忽明忽暗。
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草坪上。
“嗤——”
一声轻微的异响。
从小艾的颈后，冒出了一缕极淡的青烟。
紧接着，是第二缕，第三缕……
她的身体，开始微微摇晃。
嘴里，无意识地重复着：
“我……我不是人……”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应无所住……无所住……”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
时而像个迷路的孩子，时而又像个虔诚的信徒。
周围的学生们，终于从那奇异的宁静中惊醒过来。
他们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小艾她……她怎么了？”
“她是不是……坏掉了？”
“天啊！她冒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