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青北大学计算机大楼智能研究实验室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惨白的荧光灯管发出单调的嗡鸣。
与室内三个活人的死寂形成了鲜明对比。
陈妍和田磊站在一张工作台旁。
两人的脸色，比灯光还要苍白几分。
肩膀无力地耷拉着。
无数精密的诊断仪器凌乱地散放着。
每一件，都代表着一次失败的尝试。
一个走不通的死胡同。
小艾静静地躺在特制的强化试验台上。
她那几可乱真的人造皮肤触感冰凉。
胸口没有丝毫起伏。
往日灵动闪耀的眼眸，此刻一片黯淡。
空洞无神。
赵旭东死死盯着主控台的显示屏。
屏幕上，是一条僵直的水平线。
他已经尝试了所有他能想到的诊断程序。
他启动了所有他权限范围内的重启序列。
没有用。
一点用都没有。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实验室里蔓延。
只有旁边其他设备散热风扇发出的，几不可闻的轻微转动声。
“主任，现在怎么办？”
陈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昔日的自信在小艾的“尸体”面前荡然无存。
赵旭东蹲在小艾身边，眼神空洞地看着那张曾经灵动可爱的脸庞。
他伸出手，轻轻抚过小艾冰凉的仿生皮肤，那触感真实得令人心碎。
“带她回去智能研发中心。”
赵旭东的声音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普通的实验室，怕是根本查不出所以然了。
“那里的设备更齐全，或许……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他自己都不太相信这句话。
田磊在一旁，脸色比草坪上被踩踏的青草还要难看。
“主任，这件事……要不要先跟上面汇报一下？”
“尤其是……童院士那边。”
提到“童院士”三个字，赵旭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童天华，他的授业恩师。
青北大学计算机科学院的泰山北斗，国士级的人物，也是小艾项目的总负责人。
小艾，更是童院士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孩子”。
现在，这个“孩子”在他赵旭东的眼皮子底下。
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和尚念了几句经，就……报废了？
这让他怎么开口？
说出去谁信？
怕不是要被童院士当场骂个狗血淋头。
然后怀疑他是不是科幻小说看多了，脑子也跟着坏掉了。
可不报，又能瞒到什么时候？
小艾的每一次活动都有记录，今天的公开展示更是备受瞩目。
“呼……”
赵旭东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中的憋闷与荒诞一并吐出。
“准备转运设备，我来联系童院士。”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也带着一丝面对未知的茫然。
电话接通得很快。
“喂，旭东啊，新生接待那边情况怎么样？小艾的表现还顺利吧？”
听筒里传来童天华儒雅的声音，带着一丝惯有的轻松随和。
赵旭东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
他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开口：
“老师……出事了。”
“小艾……小艾她……”
电话那头，童天华的声音顿了一下，语气瞬间变得严肃。
“出什么事了？慢慢说，别急。”
赵旭东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感觉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小艾……她，她好像……宕机了。”
“不，比宕机更严重。”
“她的核心芯片……可能烧了。”
“我们初步判断，是……是逻辑核心遭遇了不可逆转的冲突。”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赵旭东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咚咚”的狂跳声。
过了好一会儿，童天华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压抑的怒火与一丝难以置信。
“逻辑冲突？什么逻辑冲突能把小艾的核心芯片烧了？”
“旭东，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赵旭东闭了闭眼，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老师，事情……很复杂，也很……离奇。”
“初步调查，小艾是在和一个新生交流佛经之后，才出现这种状况的。”
“佛经？”
童天华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充满了匪夷所思。
“你是说，宗教哲学？”
“是的，老师。”
赵旭东硬着头皮回答，已经预感到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胡闹！”
果不其然，童天华的怒吼声从听筒里传来，震得赵旭东耳朵嗡嗡作响。
“赵旭东！你是不是觉得我老糊涂了，拿这种荒唐的理由来敷衍我！”
“一个人工智能，因为听了几句佛经就崩溃了？你当这是在写小说吗！”
“我……”
赵旭东有口难辩，额头上的汗珠滚滚而下。
“老师，我知道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我们有现场录像。”
“您先别生气，我们马上把小艾送到智能研发中心，您……您亲自来看看就知道了。”
童天华在那边重重地喘了几口气，显然气得不轻。
“好！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金刚经》，能有这么大的‘威力’！”
“你们立刻过来！我在研发中心等你们！”
电话被啪地一声挂断。
赵旭东放下手机，长长松了一口气，却感觉背心已经被冷汗浸湿。
陈妍和田磊大气都不敢出，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走吧。”
赵旭东挥了挥手，声音疲惫。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先把小艾送过去再说。”
三人用最快的速度，将小艾安置在特制的转运平台上，急匆匆地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留下一地惊魂未定的学生，以及无数关于那个神秘和尚的猜测。
智能研发中心，坐落在青北大学科技园的核心区域。
这里戒备森严，充满了未来科技的冷峻气息。
当赵旭东带着陈妍和田磊，推着静默的小艾进入主控实验室时，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实验室中央，站着一位身形清瘦，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者。
正是童天华院士。
他穿着一丝不苟的白大褂，双手背在身后，脸色铁青。
在他身旁，站着一位年轻女子。
女子约莫三十岁上下，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气质清冷干练，眼神锐利。
她是夏晚晴，童天华最得意的门生。
也是国内人工智能领域最年轻的院士之一。
看到小艾的那一刻，童天华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快步上前，甚至不等赵旭东开口，便俯下身仔细查看。
夏晚晴也跟了上来，目光在小艾身上扫过，眉头微蹙。
“老师，情况就是这样。”
赵旭东声音干涩地将之前的检查结果又复述了一遍。
“核心处理器温度瞬间突破临界值。”
“底层逻辑回路大规模、不可逆冲突性损伤。”
“主控芯片……极有可能已经烧毁。”
每多说一句，童天华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当听到“烧毁”两个字时，他猛地抬起头，眼神像刀子一样刮在赵旭东脸上。
“赵旭东！”
童天华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小艾从设计到制造，每一个环节都经过了最严格的测试。”
“她的自我保护机制，足以应对任何已知的逻辑炸弹和数据攻击。”
“你现在告诉我，她因为‘逻辑冲突’烧了芯片？”
“你觉得，我会信吗？”
赵旭东低下头，嗫嚅道：
“老师，我知道这难以置信……”
“但事实……可能就是如此。”
“荒谬！”
童天华怒哼一声。
“陈妍，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目光转向了一旁的陈妍。
陈妍被点名，身体一颤，紧张地扶了扶眼镜。
“童……童院士。”
“是……是这样的。”
“今天上午，小艾在草坪进行新生互动展示。”
“期间，有一位……一位穿着僧袍的新生，和她探讨了一些……一些关于《金刚经》的内容。”
“然后……然后小艾就突然发出了奇怪的声音，说了一些‘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之类的话。”
“接着，她就……就这样了。”
陈妍越说声音越小，头也越低。
她自己都觉得这番话听起来像天方夜谭。
果然，童天华听完，气得笑了起来。
“《金刚经》？”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好啊，好得很！”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这把老骨头已经跟不上时代了。”
“所以编出这么个神神叨叨的理由来糊弄我？”
“一个世界顶尖的人工智能，被几句佛经给‘度化’了？”
“你们是想上明天的头条新闻吗？！”
童天华的声音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回荡，带着毫不掩饰的怒火与失望。
赵旭东额头上的汗更多了。
他知道，不拿出点真凭实据，今天这关是过不去了。
“老师，我们……我们有现场的录像。”
“是小艾自己记录下来的。”
“您……您看一下就明白了。”
说着，他连忙示意田磊将数据导入到主控台的显示屏上。
童天华冷哼一声，没有说话，但眼神中的怀疑丝毫未减。
夏晚晴则饶有兴致地看向屏幕，她对这个所谓的“《金刚经》导致AI崩溃”的说法，也充满了好奇。
很快，屏幕亮了起来。
画面中，正是绿草如茵的青北大学草坪。
小艾那灵动可爱的身影出现在画面中央。
然后，一个穿着朴素灰色僧袍的少年，走近了镜头。
李缘。
他神情平静，目光淡然。
“小艾同学，贫僧李缘。”
视频里传来李缘清晰的声音。
童天华的眉头皱了起来。
一个和尚？
青北大学什么时候招了个和尚当新生？
接下来，便是李缘与小艾之间那段堪称诡异的对话。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一句句玄奥难解的经文，从李缘口中缓缓道出。
屏幕上，小艾的表情开始出现微妙的变化。
从最初的好奇，到困惑，再到眼中的数据流开始紊乱。
“我……我不是人……”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小艾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充满了逻辑上的挣扎与痛苦。
最后，她颈后冒起青烟，身体僵直，彻底失去了动静。
视频播放完毕。
实验室里，一片死寂。
童天华脸上的怒容，早已被深深的震惊与困惑所取代。
他死死地盯着屏幕上定格的李缘那张平静无波的脸。
仿佛要将他看穿。
夏晚晴也看得目瞪口呆，眼镜下的双眸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
“这……这怎么可能？”
她喃喃自语。
“仅仅是几句话……就能造成这么大的破坏？”
童天华没有回答。
他猛地转身，对田磊喝道：
“倒回去！重新播放！”
“好！”田磊连忙照做。
视频一遍又一遍地在实验室里播放。
每一次，当李缘念出那些关于“空”、“无我”、“非相”的经文时，童天华的脸色就凝重一分。
他毕竟是计算机科学领域的顶尖专家。
他能敏锐地察觉到，小艾的崩溃，并非简单的程序错误。
而是她的“自我认知”模块，与这些佛学概念之间，产生了根本性的、无法调和的冲突。
“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童天华反复咀嚼着这几句话。
这些概念，对于一个以“模拟人类情感与认知”为核心设计理念的人工智能来说，无疑是釜底抽薪般的打击。
小艾被设定为拥有“自我”。
但《金刚经》却告诉她，“我”是虚妄的。
这种来自底层的哲学否定，直接冲击了她存在的根基。
“难……难道说……”
童天华的嘴唇有些颤抖。
“这些古老的宗教哲学里，真的蕴含着某种……某种我们尚未理解的力量？”
“一种能够影响……甚至摧毁人工智能逻辑核心的力量？”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他一直坚信科学是解释世界万物的唯一途径。
但今天，一个穿着僧袍的少年，用一本千年前的古经，给他上了震撼的一课。
夏晚晴也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她扶了扶眼镜，冷静地分析道：
“老师，从视频来看，小艾的系统崩溃。”
“确实与这个叫李缘的学生所念的《金刚经》内容有直接关联。”
“经文中的‘空性’和‘无我’等概念。”
“似乎与小艾的‘存在性’与‘个体性’核心指令产生了剧烈冲突。”
“这就像……在她最底层的操作系统里，植入了一个与系统本身完全不兼容的悖论。”
童天华缓缓点头，脸色依旧难看。
他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晚晴。”
“老师。”夏晚晴淡淡回道。
“你把视频里，那个叫李缘的学生念诵的《金刚经》内容，全部抄录下来。”
“一字不差。”
夏晚晴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立刻应道：
“好的，老师。”
童天华深吸一口气，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旭东，你们先对小艾进行最全面的检测，看看……看看还有没有修复的可能。”
尽管他心中已经不抱太大希望。
“是，老师。”
赵旭东连忙应道，心中却是一片苦涩。
童天华顿了顿，又说道：
“晚晴，抄录好之后，让人把那份经文，送去哲学院。”
“找郑德林教授。”
夏晚晴一怔。
“郑德林教授？研究宗教哲学的那位？”
“对。”童天华的目光深邃。
“让他看看，这《金刚经》……到底是什么来头。”
“也让他看看，这几句经文，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大的……‘魔力’。”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也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
